一句話簡評:這部小說能讓你的眼睛變成水龍頭,壞掉的那種。
《去你的島》是我近期看過最印象深刻的現代言情故事,沒有精妙的文采,作者的行文平鋪直敘、甚至帶點孩子氣,像個長不大的小女孩在說話,卻同時為整個充滿童話感的故事增添了完整性。這是個童話,卻是大人的童話,像「魔法少女小圓」一樣,只不過這次可愛的畫風乘載的是深刻的遺憾。我早就知道這是個BE的愛情故事,提心吊膽地步入奇妙的開頭,卻怎麼也沒辦法猜到結局。直到結尾揭開謎底,才不由自主地哭起來,回頭看前面溫馨的糖,都變成溫柔的刀。那些點點滴滴的細節裡,充滿了未曾言說的愛。
劇透注意!這篇故事被劇透會大大影響觀感,所以還沒讀的話真的去看一下!超好看!而且不會很長!直接放連結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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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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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結局的真相後,再回到開頭去看,《去你的島》是一個倒敘的故事。女主角王結香乘著千紙鶴降落小兔島的時候,他們的故事早已結束,結束在真實世界的二十年前,女主角死去的那年。實際上,整個故事都發生在男主角殷顯自行想像建構出來的內心世界。在他的無意識領域裡,他作為一隻兔子被關在島上,和那些被他下意識遺忘的傷痛記憶一起,等待一個人來救他逃離噩夢般的夜晚。
他等來了一個他忘記了的小姑娘,喋喋不休地說著話,生氣地要他想起她。
這整個故事,其實在心理治療上是有實務對應的:回到過去、改寫生命故事。擁有創傷記憶的人因為過去的負面經驗形成了有害的防衛機轉,使當事人無法過好現在的生活,為此要為當事人創造一個安全的場域,在心理師的引導下回到過去,從成長後、陪伴下的新角度看待過去的傷痛記憶,重新詮釋、原諒、治癒創傷。
從番外可以知道,在小說故事裡「現實、現在」的時間點上,殷顯的徵狀有:自我認同混亂(忘記自己為何要努力工作賺錢)、遺忘、喪失現實感、喪失自我感,失去認知能力(無法算數、自行起居)。這是名為解離症的心理疾患,也就是「在記憶、自我意識或認知的功能上的崩解,起因通常是極大的壓力或極深的創傷」。
是什麼創傷引起了他的解離症?小說裡的心理醫生說:時間過久,難以推測病因。醫生花了很長一段時間幫殷顯分類記憶,直到他的內心變成小說開頭王結香降落的模樣:一棟棟上鎖的房子裡,存放著一段段痛苦的記憶。但,和一般的心理治療不同的是,為過去的殷顯改寫生命故事的,不是現在的自己,而是王結香。講到這裡就覺得開始虐了:醫生說過,前一領域裡變成兔子的殷顯拒絕去看那些記憶,醫生建構的嚮導也不受他信任。但他最後自己建構出來、完全信任的嚮導,是那個二十年前早已死去的女朋友。
到底引起殷顯解離症的創傷是哪一段記憶、哪一棟屋子?其實我覺得大部分的讀者都和我想的一樣:就是最特別的那棟「肥肥之家」,它是殷顯兔生活的地方、死去和復活的場所,裡面有奇妙的有求必應榨汁機,還作為安全屋存放了殷顯返回現實世界最重要的文件,他的病例報告。虐點又來了:殷顯兔明明都把王結香忘光了,卻還是把最重要的東西放在叫做「肥肥之家」的地方啊。
在《去你的島》裡,整個故事都發生在男主角殷顯自行想像建構出來的內心世界,小兔島上的建築物,反映著被他壓抑在潛意識裡的痛苦回憶,而既然小兔島由他建構而成,我認為,在島上發生的故事情節,都反映出從殷顯本人視角看出去過去的經驗長什麼樣子,還有殷顯希望未來的故事如何發展。
倘若這個假設成立,所有的細節都變的真心虐:王結香在小兔島世界裡,白天是麵包店的老闆娘。但在真實世界的二十年前,王結香死去時還在幼稚園裡工作。因此可以推論:在殷顯渴望的未來裡,王結香成功實現了夢想,開了一家麵包店,還會給他帶麵包吃,因為她從前總是擔心他餓著。
而在小兔島上,殷顯兔和王結香面對過去那幾棟屋子的情節裡,也都能對應到他們兩人在現實中過去那五年間的相處。小兔島的第一棟建築物不是用鑰匙打開的,是王結香把殷顯兔放在口袋裡,用槌子暴力敲破窗戶開門的。我覺得,這對應到現實上是:王結香用她的熱情暴力撬開了殷顯鎖上的內心。用她毫無保留的純粹愛慕,一點一滴為過去的殷顯改寫生命故事,告訴他:你沒錯、你很好、你可以,因為我愛你,我會永遠愛你。
從前面兩段故事:四歲和七歲的殷顯童年中,我們可以看到殷顯破碎而灰暗的童年,從而稍微理解他為何會長成現實世界裡兩人初遇時的樣子:遠看溫柔,近看卻豎起高牆。但第三、第四段故事出現的結香老家,卻讓我一度充滿疑問:為何殷顯的想像世界裡會出現王結香的過去?但如果從「殷顯希望故事如何發展」去想,一切又說得通了:他不僅希望王結香能在小時候就來找他、救他脫離痛苦的童年,也希望自己能拯救王結香,至少希望王結香的過去不曾受傷。
在殷顯自己的回憶裡,情節幾乎沒有大的變動,唯一不同的只有王結香的出現,還有她給他的話語和陪伴、為他打開的心結。但在殷顯腦中屬於結香的回憶裡,扭曲的程度比殷顯自己的要大上好幾倍,連路邊說人閒話的阿婆阿嬸都被竄改成了美好的模樣。從此應該可以推論出:殷顯希望王結香不曾受到一點傷害,過去沒有遺憾。因此在他的小兔島上,16歲的王結香有媽媽的陪伴、上了高中,沒有人嫌棄她是女孩,沒有人苛待她,有朋友、老師,喜歡的雪糕和遠方的筆友,可以無憂無慮地快樂長大。
從中學回憶裡,我們知曉了「島」的其中一個意涵:殷顯認為,自己是一座孤獨的島,因為一直是一個人。而在第五段故事裡,王結香沒能對過去進行干預或改動,情節的發展也完全原樣照著現實中的過去進行。我覺得這裡隱含著:殷顯認為,哪怕辛苦、吵架、誤會、分分合合,和王結香在一起的回憶,這五年沒有任何需要改動的地方。而結香被故事吸收,我覺得也有另一層隱喻:表示這段記憶裡的王結香,和乘著紙鶴而來的王結香是同一個人。就跟殷顯兔為什麼一進到屋子就被困在黑暗裡一樣:因為他的意識轉到了回憶裡的自己身上。
再回到第一章,王結香「睡到一半從床上驚醒」,床變成了紙鶴,載著她「破窗而出」飛向夜空,「住她樓上的男人朝她打招呼,天台上喝醉的人們大笑著對她舉起酒杯,寫作業的少女雙手合十許願」,怎麼看怎麼奇妙的描述,在最後揭曉了謎底。我認為,這在隱喻:那些打招呼的人都是她鄰近玻璃窗格的往生者,王結香是從亡故的長眠中驚醒,從殷顯在陵園買的玻璃窗格裡跑出來的。因為在殷顯的認知裡,他的結香從23歲逝去以後,就一直沉睡在那裏。
從35章開始直到67章,整個故事花了超過一半的篇幅在描述殷顯與王結香的五年。這段回憶並不煽情,用詞不華麗,卻細膩無比的寫出大城市打拼的艱難與苦難,還有兩人對彼此的愛與糾葛。於無聲處見有聲,相較於結香的聒噪,殷顯通篇沒有說出一個愛字,但閱讀的我們卻能毫不懷疑地肯定他愛結香。這裡的敘事是我最喜歡的地方,也是成就這部小說的精華段落。
從故事的主要段落:殷顯和王結香的五年,我們可以從中發現很多行為的小細節,並從中推測出兩人的性格與行為模式。特別是殷顯,由於小說以王結香為視角,殷顯話又不多、心裡話更是幾乎沒有,就算有描寫到他的內心活動,也幾乎都是流於表面,或者是言不由衷。我們只能從他的行動和對情節的反應來推測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從細膩的描述裡,我可以大概抓住殷顯的個性:恰好是典型逃避型依附人格。
逃避型依附傾向的人,看起來對關係毫不在乎,因而常常讓人覺得很有距離感,或是搞不清楚他的心意。雖然看似很冷淡,但逃避型依附的人並不是真的像外表一樣看起來無所謂。逃跑和表現冷漠,其實是為了避免再次感到受傷、痛苦,才發展出來面對情緒的方法。由於過去受到照顧者的忽視,導致孩子養成習慣,把情緒的開關關上,藉由否認自己的感覺、關係的重要性的方法,來保護自己不受到任何傷害。
典型的逃避型依附人格,看起來非常獨立自主,很少表達自己的情緒需求,也會避免自己依賴別人、向別人尋求任何的幫忙,因而給人冷漠的感覺。他們習慣性認為「情感都是多餘的東西,不要希望能從別人身上獲得幫助」,但他們並不是真的什麼都感覺不到,為了讓自己好過一些,他們可能會變成工作狂,因為只有讓自己忙碌到停不下來,才能暫時聽不見心裡的聲音,遠離自己的感覺。
除此之外,逃避型依附人格者也常有述情障礙,很難去辨識情緒,很少說自己的心事,沒有辦法說清楚自己感受到的感覺。常常會想把自己的感覺藏起來,尤其是負向的(悲傷、恐懼)的情緒,總是把情緒隔絕在外,過度理性地分析眼前發生的事情,能夠越具體的描述一切越好。和別人有緊密的情感連結,對逃避型依附人格者是一件很有壓力的事。為了避免受傷的風險,需要承諾時就會逃跑,如果身邊有人表現出關心就會感到非常不自在。很不喜歡被需要、需要別人的感覺。
而以上三段論述,幾乎完全就是殷顯本人的行為模式。我們可以用這樣的架構,來去理解殷顯種種行為背後的想法,和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的原因。
結香和殷顯第一次吵架,殷顯的反應不是嘗試磨合,而是乾脆地抽身離開。他說「你的人生將有很多過客,我只是過客的其中之一」。這是不是表示他一直都認為,所謂他人就是遲早有一天會離自己而去的存在呢?如果換一個不同的女主角,故事本該到這裡結束。但是,「我,王結香!此生是不會離開殷顯的。你要沒聽清,我再說十遍」。
這是敲開門鎖的話語,就像在小兔島上暴力破窗開鎖一樣,王結香用這句話暴力破壞了殷顯心理鎖上的門。殷顯說,他像一座孤獨的島,我覺得在這之前,殷顯一直都在心裡渴望一個家,一個有人等待自己的歸處。而在說出這句話以後,王結香代表的不僅僅是女朋友,更是在殷顯短暫人生忍耐漫長孤單以後,終於得到的永久的承諾。
然而,開始相愛以後,身為逃避型依附傾向者的殷顯,面對比一般人要焦慮一些的王結香,兩人之間的種種問題開始浮現。殷顯不願依賴結香,他的過去、他現在煩惱的事情、他的病痛與疲倦、他對未來的焦慮與規劃,他通通不願說出來。每當結香對他表達愛意,他的直覺反應是退後、否認、保持距離。當結香想與殷顯深談,當殷顯心裡冒出了情緒,他的反應仍然是有意或無意的逃避,逃向理性分析、逃向神遊、逃向工作,「他的身體就仿佛是上了發條,被壓力催著往前走,有時間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像慣性一般,他仍然不可自控地回到受壓力狀態」。只有在醉酒後,才能稍稍瞥見他偷溜出來的真心。
雖然相較於結香的聒噪,殷顯通篇沒有說出一個愛字,卻將愛表露在字裡行間,讓閱讀的我們都能毫不懷疑地肯定:他是愛結香的。例如殷顯發現結香有夜盲症時對醫生的描述:「她晚上看不清楚。並非那種徹底無法視物的狀態,感覺她是對於距離沒有準確的概念,光不夠強烈就看不見。這樣是正常的嗎?她白天的視力倒是沒有問題」沒有長時間細心的關注,不可能觀察得這樣細緻吧。殷顯不會說愛,於是作者貼心地給了他許許多多的物件來象徵愛,冰箱、榨汁機、兔子,還有一座童話般的島嶼。於無聲處見有聲,我覺得這是《去你的島》最動人的地方。
然而,於成長過程中受到的許多創傷,導致殷顯不理解、也不習慣表達自己的心情,不敢去愛、也不會表達愛。他無法去覺察、認知自己的情緒,他會的處理方式就是壓抑、否認、逃避。從帶結香去醫院的回憶可以看出,殷顯的擔憂和關心全用罵人、用不好聽的話來表達。他認為好的愛人的方式是努力賺錢、是獨自忍耐,但結香要的,並不是一個為她遮風擋雨、無私奉獻、從不喊累的鋼鐵人,而是也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對方的力量,能夠互相溫暖、關懷彼此。而殷顯一再的否認、退避、推拒、拒絕溝通,逐漸磨光了結香的熱烈愛意。
這真的十分令人難過:明明是兩個最愛彼此的人,卻仍然無法走到最後。直到結香放下了榨汁機,殷顯才終於發現結香是真的要走了,才願意正視這整件事、正視自己的心意,才開始用各種莫名其妙的方式來試圖挽回她,包括把自己折騰到進醫院。但根本的問題還是存在,於是分分合合的過程開始了。
如果後來的故事繼續下去,殷顯和結香的關係會如何走下去呢?殷顯會不會在一次次的磨合中,逐漸學會如何表達情緒、依賴他人,最終成長為一位能和結香走入婚姻的男人?還是他們會繼續痛苦地糾纏下去,還是仍然逃不了分手的命運?或許我該推薦他們去做做看伴侶諮商?讀完小說以後,我有時候會開開腦動,想像著之後的發展。但一切的如果都沒有意義了,殷顯和王結香的故事在那個雨天戛然而止,而他們兩人都沒有預料到故事的結局。
回到小兔島上,我認為島上發生的故事,都反映出殷顯本人在過去裡留下的遺憾,因此所有回到記憶裡、改寫過去的情節,都是為了彌補殷顯的遺憾和後悔,而他唯一也是最大的遺憾,是他們倆人的結局。當結香問殷顯時,他沒告訴她他的過往;當她頭也不回地離開家,他想著她總有一天會回來,回來和他和好,回來繼續一起走下去。他承諾,當他賺大錢之後,他要給她買一隻兔子,然後未來的有一天,他要送給她一座島。「島上有數不盡的,她最喜歡的兔子。她招招手,軟軟的兔子們爭先恐後跳入她的懷抱。島的中心,是一座屬於她的城堡。城堡的熱水暖氣用之不盡,美味的飲料食物,全天無限供應」。可是他沒做到,他還沒買給她一隻兔子、還沒送給她一座島、還沒說過愛她、還沒和她和好,她就永遠地離開了。
在番外裡提到,那之後殷顯又工作了十年才開始發病。我認為,他的潛意識裡仍然在完成他許下的諾言:賺大錢,然後買一隻兔子給結香。但直到他真的成功了賺了大錢,他才意識到結香不在了。於是殷顯才開始發病,我認為這也是在呼應他的行為模式:只要把自己折騰生病了,結香就會回來。因為回憶太痛苦了,他選擇全部遺忘,只有在酒醉後才能想起來,摺出一隻千紙鶴,邀請結香來到他的島,讓他完成所有沒完成的心願:告訴她過往、送給她兔子、和她和好,告訴她「我愛你」。那一隻千紙鶴,就是殷顯沒能說出口的,最深情的告白。
「如今,跨過漫長的時光,他回來交給她兔子,交給她答案。王結香撫著殷顯的臉,替他擦掉眼淚。——曾經因為沒聽過『我愛你』遺憾,曾經因為沒說過『我愛你』遺憾,但親愛的,其實我們都懂,不必言語。『殷顯,縱然無法相伴過完此生,但感謝你,真真切切愛我一遍』兔子,她抱走了。」
「『她在我的島。』他選擇相信。」
每次看到這段就是一陣痛哭,尤其是看到尾聲裡結香花的傳說時。结香花樹又名夢樹。民間傳說,在结香花樹上打花结許願,可以找到夢中情人。若是晚上做了噩夢,可以把花放在枕頭下,結香花能驅散噩夢、帶來美好的前程。對殷顯來說,王結香就是他的结香花吧,和她的相遇,驅散了他此生漫長的寂寞;她乘著千紙鶴出現,助他脫離憂鬱受困小島的漫漫長夜。
《去你的島》是一個BE的愛情故事,更是一個人花費一輩子修復創傷、自我療癒的旅程。他最終學會了愛,將那些不懂如何宣之於口的情意,全部融進了「來我的島」這四個字裡。而他終於憶起,她給他的,不只有傷痛,還有許許多多的愛,治癒了他的過去,也將陪伴他迎向將來。即使結局殘缺不全,但卻因此更加的美麗。
最後,用作者的話作結:「祝願你,祝願我們,不論選擇回頭或是向前,都能有機會和陳年舊創,重歸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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