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生活裡,充斥著太多「必然的と」。我們都忘記了,其實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不是必然的,特別是在人工的世界以外,那個精彩的、無奈的,外面的世界。習慣了冶豔絢爛、從不間斷的流星雨的我們,要如何去面對這個沒有必然的世界呢?
「這就是流星雨嗎?」墨藍而清透的夜色中,我低聲咕噥著。
「總覺得這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
「那你想像中的流星雨長怎麼樣子?」身旁的姊姊凝神仰望上空,回道。
「就是很亮的一個點、劃過天空的尾巴很長、落下的數量很多……」
「像動物森友會那樣的嗎?」姊姊大笑,笑聲短暫蓋過了四周唧唧的蟲鳴。
「看來我們都被動物森友會慣壞了啊……」我抿嘴露出一個微澀的笑。
是啊,我們都被動物森友會寵壞了。我想起下午的日文課上學到的「必然的と」,表示A發生的時候,B一定會發生。就如同例句所言那般:向著自動販賣機裡投入硬幣、按下按鈕,飲料就一定會掉下來。
我們的生活裡,充斥著太多「必然的と」。我們都忘記了,其實有太多太多的事情不是必然的,特別是在人工的世界以外,那個精彩的、無奈的,外面的世界。習慣了冶豔絢爛、從不間斷的流星雨的我們,要如何去面對這個沒有必然的世界呢?
這場追流星雨的迷你旅行來得意外又突然,一則新聞播報裡的天文快訊,一句「好想看英仙座流星雨喔」,我們就啟程朝著夜最深的地方去了。我自己倒是很驚訝父母的好說話,能跟得上我們兩個想一出是一齣的少年人。
不為觀賞它令人欽羨,不為接觸它有利可圖,不剛好順路,也不為了來場浪漫的約會。也許,讓我們義無反顧的理由,並不是流星雨本身,而是那種不為什麼實質的東西而行動的,純粹而原始的衝動,讓被大人醜惡的世界磨礪、褪去稜角與熱情的我們,還能像個少年一般,再一次反抗現實的冷眼,像個孩子一樣,再一次體會赤子純粹的歡愉。拋棄那些掩飾羞恥的藉口,說一句「我想看流星雨」,竟然是那麼的難,又那麼的無法抑制地快樂。
看來,我們一家都是浪漫的人。
奧藍色的夜空深邃而清冷,我盯著遠方,看著天色漸漸轉暗。傍晚的月亮大得像個月餅,盤坐在信義區的山頭上,有如一只黃澄澄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睥睨著我們。時序一點一點邁入深夜,而現在,明月清冷的白,像鏡子,也像〈夏夜〉裡又大又亮的銀幣。
我終於知道,什麼叫做「月明星稀」,第一次由衷地贊同「月華如練」。冷月的光,是清泠泠的,如積水般空明;夜色像水,樹影真的像水底的藻荇交橫。東坡沒有騙人。
一瞬間,我明白了他為何要在深秋的大晚上一路跑到承天寺「尋張懷民」。因為思念、因為想分享賞月的愉快,也因為,在這個廣大的星空之下,人是如此的渺小,總會忽然想要有一個人能產生連結,好讓自己不會乘風歸去那浩渺清寒的夜深之處。
「總覺得開始佩服起王子猷了,」在死盯著夜空近半小時仍然一無所獲以後,我如此嘆息。看到一旁的姊姊不解的眼神,又補充一句,「〈雪夜訪戴〉呀,《世說新語》裡的篇章。」
王子猷夜半忽憶戴安道,便在大晚上興沖沖地划著船出門拜訪。划了一晚才抵達,結果卻過門而不入。「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他說。
王子猷雪夜訪戴,我們夏夜訪流星雨。盯著夜空,我開始思考:為何王子猷能夠這麼果決地啟程,又這麼乾脆瀟灑地離去。我們磨磨蹭蹭、遮遮掩掩的出門,和對流星雨患得患失、瞻前顧後的心緒,和他相比,何等的迥異。
所謂的「興」是什麼呢?他划著小舟緣河而行的時候,心裡想的和我們有什麼不同呢?在大雪紛飛的子夜裡一趟出行,有什麼意義嗎?他到底得到了什麼呢?又或者,真的要有些意義、得到什麼,才算是「不虛此行」嗎?
驀地,一道極細極短的銀白軌跡自視野一角劃過。
「你看見了嗎?」我拉著姊姊的衣袖叫著。
「我不知道,」姊姊遲疑地說道,「好像有…又好像沒有」。
這個問題太過重要了,我雙手交握、緊盯夜空。如果答案是「有看見」,我將帶著快樂而滿足的心情回家;如果答案是「沒看見」,我整晚的努力將毫無意義、灰暗而慘淡。
停了一刻,我又不禁覺得這樣的想法無比的荒謬。我該將我今夜的所有心情,寄託在一顆即將在大氣層裡燃燒成灰的隕石身上嗎?而我在這一夜的星空裡得到的,又將因為我沒看見一顆流星而消失嗎?就因為一無所獲,這一趟旅程就將了無意義嗎?
王子猷雪夜訪戴,因為重要的是「去見」一個偶然濃濃思念起的故人,而不是見到「戴安道」本人,才能「乘興而行,興盡而返」。那在大雪紛飛的子夜裡划著小舟,期待和好久不見的友人重逢,那樣的興奮和快樂,不論有沒有見到戴安道,都會存在的吧?
也許,所有的行動,我們該重視的,都不是結果,而是行動本身。我想,那是王子猷最大的智慧。去看流星雨,重要的是去看,而不是流星雨。唯有如此,才能在這個沒有必然的世界裡,親手創造快樂,而不被無常的命運左右心神。
我決定相信我有看見流星。
等呀等呀,流星還是遙遙無期。
「那是北極星嗎?」「不是,北極星應該沒那麼亮」我指著天空說道。
「夏季的月亮會從東北方升起,我們要先找到北方在哪裡。找到仙后座,仙后座是四顆星組成的、像梯形一樣的星座,將其中一邊延長五倍……」
我都忘了,我曾經有段時間,把成為天文學家當作我的夢想。但那個遙遠的夢想,像海市蜃樓一般,在高一參加了地科奧林匹亞競賽以後,便消失了。
真實的地科研究,是流體力學、是微積分、是不同種光波的分析、是空間收縮的計算,比起想像中浪漫,要更加樸實、更加艱難。選手營的同窗們抱著一本本專書信步走過,帶起的風裡傳來幾聲對今早課題的爭論,我望向他們,他們的眼裡有如火焰一般的光,在燃燒。
我沒有,於是我放棄了。任由自己被水淹沒,每分每秒品嘗窒息的鈍痛。
直到今天為止,我都忘了,從小到大,我曾經有多麼喜歡看星星。
天狼星是負一等星,獵戶座在冬季,有宛如腰帶的明亮三連星特徵……天文觀測的記憶,像打通受壓地下水的自流井一般噴出。我開始尋找夏季大三角和心宿二,在輕軟的夜風中,和姐姐一起開始看星空。
「哇!你好厲害喔!」姊姊笑道。
「我可是參加過地科奧林匹亞的人!」我驕傲地說。
那瞬間,我彷彿看見,高一那個青澀又瘦小的自己,對我露出微笑。
我忽然覺得好想哭。
我無法接受,自己因為辛苦、因為不夠熱愛,而最終放棄了什麼,於是選擇性地,將那整段記憶刻意地遺忘。但此時此刻,那個努力的我,正從我的身體裡甦醒,告訴我、教導我,那顆夜空中最亮的星的名字。
「光年是光行走一年的距離,所以距離我們幾萬光年的恆星,我們看到的,就是幾萬年前的星光。」即便放棄了遙遠的夢想,那些努力過後留下的痕跡,依舊跨過了幾千萬光年的時空距離,來到了我的身邊。
時間踏著星光朝我走來,這片夜空,因為曾經那個懷抱天文夢的我,而變得如此地不同,如此地美麗。
一直一直盯著夜空,我的心底逐漸有種玄妙的感覺。彷彿阻塞淤積的濾網被放入流動的水中清洗一般,獲得了無波的寧靜、無垢的澄淨。感覺就像榮格理論裡的那樣:我轉過身,和集體潛意識裡的原型連接,觸及了涵蓋於全體人類之上的巨大存在。
有很多的回憶一下子湧出來,在我的腦海裡譜成一部意識流的小說。也許是斷網路的關係,又也許是心無旁鶩認真的只想著流星的關係?時間就這樣,不知不覺的流過去。那些無關的焦慮都淡了,只剩下最純粹的自己。
今晚本來有雲,但現在,雲都散去了。
後記
有時候會搞不懂速寫到底好在哪裡?相較於結構嚴謹、思慮縝密,經過層層積累的磅礡畫作,速寫作品線條凌亂、粗糙、隨意而不小心。但我現在懂了:那是因為速寫擁有一份新鮮靈動的生氣。如果說時間是水,是水底游動的金魚,速寫就是孩子手中的紙製抄網,像撈月一樣的有勇無謀,卻掬起了一池瀲灩的波光。
感觸最深的是地科奧林匹亞那段,也許很少人知道的回憶。我想表達的是:即便放棄了將某件事作為自己的畢生職業,還是能夠在生命中繼續享受做這件事情的快樂。而即便不把這件事作為志業,那些曾經的努力,依然會使你的人生變得更加燦爛、滿布光輝。
也許很簡單,但我直到現在才明白,真的要感謝英仙座的流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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