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相聚於同樣的茶館，攜手走過同一條街道，談論同樣的回憶、人與事，為同一份回憶發笑。說話的語氣和前行的腳步，卻早已相異於昔。閒談笑語間，那回憶裡的身影偶爾會浮上心頭，我靜靜地望著他們的側顏，感到微微的惆悵。彷彿每一回的相聚，都是一次與過去的訣別。
前些日子沉醉於劉少雄教授的經典著作《唐宋詞的情感世界》，讀了不少未曾見過的詞，也重新回味了不少青春時期就看過名篇。溫庭筠的〈菩薩蠻〉、李煜的〈玉樓春〉，每每觸及，便會在心裡低呼：「呀，又見面了，原來你在這裡啊」，彷彿音頻與響線的共鳴一樣，和字句共享小小的、隱蔽的喜悅。
（順道感謝朋友lbj的推薦，她說這是一部「上下兩冊、綠色和紅色的書」，買了以後才發現這看似抽象的形容有多貼切）
指尖滑過細膩如絲、帶點纏綿的紙頁，可嘆我對紙質沒有研究，無法辨別這獨特的觸手質感。翻過一頁、又一頁，視線滑落的步伐驀然停佇。歐陽修的〈浪淘沙˙把酒祝東風〉，如勾的句，是「垂楊紫陌洛城東」。
為何僅僅對這一句如此在意？是因為國中時，喜歡的國文老師曾大力誇讚過引用此句、寫下好文章的隔壁班同學。心理學有言：大腦收納記憶時，若掌管情緒的杏仁核同時活躍，回憶將會更加的固著、鮮明。我幼稚的妒忌與欽羨，便在這份記憶裡，烙下了深刻的印痕與濃烈的色彩。哪怕連那位同學的名字和長相都忘得一乾二淨，仍然固執地橫亙在大腦皮質裡頭，數年不忘。不忘的，還有老師略帶興奮的喃喃自語：「這是一首講友人再度重逢的詞，在這篇文章裡引用的十分貼切……」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劉少雄教授的筆下，以「情感」為題，歸類、分析了許多詞句中深刻的情意和感悟。我能理解李後主尋歡與頹然背後的逃避現實，更能與蘇軾身處廣大時空的惶然無依深刻共鳴，對離別的相思，卻還只能當作文學作品一覽而過。
也許，是年紀的問題，我還要再長些歲數，經歷多些滄桑和嘆惋，才能體會「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的濃烈感情。又或許，是時代的因素。古時萬里行路難，此去經年，或許一別便是一生。現代呢？搭個飛機，一輩子的路途濃縮到十多個小時；傳個訊息，輾轉數月方能抵達的問候瞬息而至。
分離不再傷情如斷腸，相聚卻也再不欣喜若狂。時間的濃縮，代價也許是情感的稀釋。若是離別了轉身又能再見，若是良辰好景能隨時分享，那長亭短亭的相送，相顧淚眼、無語凝噎的留戀，在現代人的眼中，該是多麼地荒誕怪異、難以理解。
然而、然而，作為一個現代人，我卻開始在一次次的相聚裡，不斷嘗到離別。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
從小到大唱過的畢業歌，有廣受歡迎如〈今年夏天〉、有老得掉牙如〈送別〉，說不上哪首最喜歡，但最常跳出腦海的，卻絕對是〈鳳凰花開的路口〉。我喜歡林志炫的嗓音，更喜歡那句「腦海之中有一個鳳凰花開的路口，有我最珍惜的朋友」。唱著唱著，我卻慢慢開始覺得，這句歌詞的意思是：那些朋友，只存在於腦海中，那一個鳳凰花開的路口了。
因為人都是會變的。
科技擊敗了空間的阻隔，卻終究敵不過時間的拉扯。同學會越辦越多，相約相聚越發容易，時間在彼此身上的刻痕，便越發的鮮明易見。記憶中天真爛漫、橫衝直撞的朋友A，隨著年歲增長越發地穩重沉默；初識時溫柔羞怯、多愁善感的朋友B，每次再見都更加地強勢果決。
歐陽修或許想像不到，一千年後的我們，能一遍又一遍重訪垂楊紫陌洛城東，能一次再一次攜手遊遍芳叢。但，今年的花和相聚的人，明年還是再也不會相同。
「你為什麼每次講話都好像我們下學期再也不會見到一樣？」最近有人這麼對我說過。
或許我現在可以如此回答：因為即便再見了，我也不會是現在的我，你也不會是現在的你了。此時此刻，就是此生唯一一次的相遇。所謂「一期一會」，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你覺得我有哪裡變了嗎？」相識八年的朋友咬著吸管，問。「晤……變得更有氣勢了吧，比較不會被欺負了。」我無意識地攪著手裡的飲料，看著坐在對面的她，比起記憶中的模樣，變瘦、染頭髮，穿著更加入時了。「喔……」她吸了口巧克力脆片冰沙，笑，「那很好啊，我就想要這樣。」
我怔了一下，隨後一同笑了起來。
是啊，這樣也挺好。
季風捲起潮水，型塑海岸的容貌。命運也同樣掀起陣陣浪花，教世事改變我們的容顏。為改變而傷懷的人們啊，也要記得，那是年輕的心逐漸適應風雨的證明，那是討海的人在驚濤駭浪之中奮力生存的勳章。漸行漸遠或一生相守，都是海洋對人的提問，而我們無法抓住任何想要遠走的東西，只能在擁有的時候愛它。
「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把這闕詞寫作一封請柬，寄給未來的友人吧。明年花開時，相約於垂楊紫陌洛城東。若是不能來，便罷了；若是能來，定要赴約。
收件人要寫上誰的名字呢？就空著，留待明年花開時再說吧。
後記
因為暑假，終於有空閒和好久不見的朋友聚聚了。聚了幾次以後，便生出了想寫這篇文章的心境。也許，就算交通速度再怎麼快，也無法擺脫物是人非的惆悵，還有「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的悲哀吧。
但我覺得，人會改變都是有理由的，因為改變是生物為了生存而對環境的適應，而改變也不全都是壞事。所謂「變成了以前最討厭的那種大人」的人，一定也經歷過一些難以想像的、痛苦的事情吧。所以即使是「討厭的大人」本人，也不能把責任全部算在自己頭上。而就算真的丟失了自己的名字，也不要放棄把它找回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有意識地去改變。當然，絕對不可能變回孩子天真又完美的模樣，卻有可能變成更美的樣子。
至於改變引起的離別，引用一句快變成八股文的台詞：「人生是開往墳墓的列車，當陪你的人要下車時，即使不捨也該心存感激，然後揮手道別」－《神隱少女》。難過是必然的，但緣分其實就是這樣吧。她陪你走了一段路，她離開，她留下，都是緣分。你只能在她在的時候好好珍惜，她要走的時候好好說再見。又忍不住一邊偷偷期待著，如果真的有緣，哪天會不會再見面，那時，她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最後補充：改變也包括自己。當初開始寫東西的時候，有位老師要我好好堅持下去，因為這能留存下一生一次珍貴回憶。隨著時間過去，我終於慢慢懂了她的意思。在重讀自己的日記時，在偶然翻閱以前的投稿時，都一次一次的感到慶幸。因為，我真的再也寫不出那樣的文章了。我改變了太多，也忘記了太多。但還好，有以前的我留下的路標，我還能挑個空閒，循著小路，漫步著走回，那片垂楊紫陌洛城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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