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長安的《你好，舊時光》裡頭有這麼一段讓我印象深刻的話：
「小學時候提前學初中的課程，初中的時候提前學高中的課程，搞競賽的時候還要用幾堂課把大學課程稀里糊塗過一遍……為什麼一定要提前起跑呢？今天做明天的事，明天做後天的事，急什麼？趕著去死然後早點投胎麼？」
明明是這樣大逆不道的話，我卻不知為何的很是喜歡。像是黑色幽默的喜劇，莫名有種詭異的好感。
這一年過的兵荒馬亂。好不容易慢慢適應了大學生活，一道警報生生把一整個暑假的陽光都關在了家裡。好不容易等到了開學，25學分把自己累得天昏地暗，連12月31日的歲末都要坐在電腦前趕稿。
生活像是急速賽跑，從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就要爭分奪秒，盡可能的一心二用。吃個飯都要一邊複習、搭個車都要看看文本。日程像是塞爆的衣櫃，一拉開門，擁擠的毛衣和棉褲便要如天女散花般爆炸開來。追求每一件事情的效率，計算每一個任務耗費的時間，活像個摳門的守財奴。每多一件事情要辦，都會引起一陣憂心和煩躁。計畫好的休息被無限延遲，勞逸結合早就變成口號。
就像《子彈思考整理術》說的那樣，我把日子過成了滾下樓梯的一連串反射動作。那本該享受著開心地細細度過的每分每秒，都變成了為了生存的、放棄思考的條件反射動作。
好不容易捱到了年末，終於強迫自己，停下來好好思考和回味。
為什麼，要把日子過成這樣呢？
也許是資本主義的影響，也許是生活步調的壓迫，也許是資訊爆炸的副作用，我覺得現代人有種心病，叫做「感到匱乏」。但這種「匱乏」，不是指過度旺盛的物慾，而是對各種「密度」的追求。
在同樣長度的時間裡，想要做多一點事、修多一點課、看多一點書、吃多一點東西、逛多一些景點。看到別人參加活動的限時動態，讀到別人閱讀書籍寫出的感想，聽到別人什麼經驗的分享，恐慌便像是蛇一般爬上背脊。於是你又在自己爆滿的日程表上、不斷增長的新年願望裡，填上一項又一項的新事務，好像只要再多做一點，就能消除那不斷催促著自己的匱乏感，就能讓那份壓在心頭、讓人無法呼吸的重量消失無蹤。
特別印象深刻的，是有次去誠品書店的經驗。黑壓壓的人群在走道和書櫃間流動，不斷地把一本本書拿起、再放下。一錯眼間，竟像是一群失落的幽魂，無神的徘徊在那些裝滿知識與文字的書本間，慌亂而不知所措。
看著那一幕，我有種自己即將窒息的錯覺。
時鐘的指針永無止境的向前走，進入大學這個半社會化的學習環境，那種永動機一般的感覺逐漸變得明顯。期末考結束了，接著要辦社團的營隊；終於放寒暑假了，還有實習要做。追求著完成更多的事情，不斷轉動的時間逐漸侵蝕我們。像踏上了一台沒有停止鍵的跑步機，只能一刻不停地拼命奔跑。跑啊、跑啊，時間在不斷新增與刪除待辦事項之間被齒輪碾碎，我們像工廠自動生產線上的機械手臂，機械式的、無思考的，一個接著一個地鈕緊瓶蓋，上大學、畢業、出社會、結婚、生子、退休。
然後呢？就這樣無法思考地奔跑、奔跑，直到摔下跑步機、生命終結的那一刻來臨嗎？
資本主義膨脹、資訊狂躁症、錯過焦慮……這種「匱乏感」的症狀被各種不同的名詞解釋、傳閱，而後再度成為新一種焦慮的來源。這是現代人「不知足」的展現嗎？我想不是這樣的。這種不斷想要「再多一點」的恐慌，同樣源自一種「匱乏」。對停頓的匱乏、對思考的匱乏、對自我認識的匱乏。
因為缺乏停頓，所以無法思考；因為缺乏思考，而失去了對自我的認識。那些爆炸般洶湧而來的資訊像無臉男手中的金子，而我們成為了受金子迷惑、終將被吞噬的青蛙。
身處在那個不斷轉動的時間巨輪之上，氣喘吁吁的我們忘記了許多的事情。好比說，思考一下，可能會發現，那些所有人都在爭相追求的東西，並不適合你，甚至根本就不是你想要的。好比說，回憶一下，那些已經完成而被拋到腦後的事情裡，有沒有些印象深刻的經驗，讓你感動、讓你心神震盪，讓你想要一遍遍回味、牢牢記住，可能最終改變了你的一生？好比說，今天早上的麵包特別好吃，而窗外的陽光特別的美麗……
或許其實，我們根本從未「匱乏」過什麼東西。
也許是連著兩個學期加一個暑假Loading超載的緣故吧，我對這件事情的感觸越來越深。有過好不容易修到一門絕讚的好課，卻沒能多花點時間細細品味的悔恨；有過努力爭取來了，才意識到自己不是那麼喜歡的機會；也有過全力備戰期中期末，結果身心俱疲、完全感覺不到學習的快樂的時候。回想起來，那是一種很令人害怕的狀態，因為事情的重量，而麻痺了感官，感受不到自己正在過生活、感受不到時間正在流逝。了解到何謂「貪多嚼不爛」之外，更多的是對自己這段時間的生活的思考。
小時候，我們都聽過「你將來要成為什麼樣的大人」之類的問題；國高中時，我們都聽過「撐過這一段辛苦的日子，美好的時光就在未來」之類的加油語。但是，高中畢業了的現在，就是那個未來、那個明天，再也沒有別的將來可以想像、可以期待、可以等待。我們擁有的這一生，已經邁入倒數計時。
而我想的是：我就要這樣奔跑過這一生嗎？
先前訪問過一位室內設計師，說過一段讓我印象深刻的話。他問，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我們每天生活的環境裡，究竟有多少的「醜物品」？畫著奇怪娃娃的塑膠凳子、紅綠配色的延長線……等等。他再問，既然我們知道它醜，為何買下了這些東西？他說，有意識的選擇美，是過上美感生活的第一步。
這段話讓我感觸很深，那位設計師敲醒了我：我的生活環境是由我自己一手創造出來的，而因為我選擇不注意、不上心，隨意地買東西，我的生活環境就不會美。我覺得，人生也是如此的。要過上什麼樣的生活，其實有一部分是我們可以決定的，但因為我們缺乏意識，沒時間停下來思考、停下來看路、停下來享受一下深呼吸的感覺，我們最終可能把人生過成一場賽跑。不去管目的地在哪，也不去看沿途的風景長什麼樣子，只顧著埋頭衝過腳下的一哩哩路，抓取遇上的每一件事來填充自己的生活。
當然，我不是在說不能這樣。這就是免不了的現代生活的常態，是許多人嘴裡眼中讚賞的拚搏精神。積極進取和充實生活，都是好事，好過失去對生活的熱情、已燃燒至灰燼的放棄與頹廢。
但我想說，在每一段衝刺之間，請記得時時暫停一下。
《牧羊少年奇幻旅程》一書裡有個「湯匙裡的油」的故事。裡頭的智者說：「幸福的秘密就是去欣賞世界上所有奇妙景觀，但不要忘了湯匙裡的油」。關於什麼是湯匙裡的油，有很多種解釋，在追逐理想時，不要忘記顧好家庭、孩子、自己、重要的人……但我覺得，「湯匙裡的油」，也可以是「生活的快樂」。在做任何事情、在追逐任何理想時，都不要忘記，你的人生可能在下一刻終結，而在神的跟前，你能回答出「這一生，我很快樂」嗎？
而為了不忘記「湯匙裡的油」，我覺得，必須有意識地過生活。有意識的去分析匱乏感，有意識地去篩選蜂擁而來的資訊，有意識的照顧自己的心理狀態，有意識地記得停下。
當你感到恐慌、匱乏時，請停下來，思考一下：這是不是你想要的？還有，你想要的是什麼？當你感到疲倦、感到力不從心時，請停下來，休息一下，讓你的心朝大腦哭訴他的苦楚，讓你了解他需要什麼樣的幫助。甚至，當你什麼都不缺，但就是想停下來的時候，也請停下來吧。暫停一下，給自己一個下午的時間，只是泡杯茶、睡一覺、寫一段日記，久違的，感受一下生活本身的質地與甜美。
以前聽過國文老師說：「若散文是米，則詩為酒」。如果說，「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還有詩與遠方」，那我們為了在遠方終將把生活過成一首詩，得先練習如何耐心，等待時間醞釀一壇醇美的酒。
這是新的一年，我想對自己說：2022的你，請記得，刻意暫停，刻意醞釀。
我在跨年時給國外的朋友發了簡訊，恭喜新年。她笑著說，他們那裡還有4個小時才過年，她正興奮地等待著。
因此，我想說，不必為匱乏而焦急，不必擔憂趕不上別人。不要睡著，不要背對東方，因為你等待的太陽，終將會升起。
加油加油！你的文筆好讚🥺內容很寫的真的很中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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