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7日 星期六

【小說心得】《最好的我們》:眼睛裡的光

 






《最好的我們》是耿耿的故事,是一個平凡人的故事。也許這正是為何這本小說如此令人觸動,太陽般火燙青春的光亮,掩蓋了很多被回憶一筆帶過的細節。好比說,青春從來不僅僅是燦爛的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我們都做過余淮,相信自己是特別的人;我們都有過耿耿令人想笑又想哭的黯然神傷,發現自己像是被世界扔下的孤獨和絕望。成長同時也是一場場的幻滅,一邊拋棄一邊前進。可是打磨一塊原石的過程,恰恰是最美、最讓人回味無窮的。




《最好的我們》是我在振華三部曲裡最喜歡的一部小說。當然,我也愛洛枳的銳利清冷和自作多情、余周周的勇敢和種種瑪莉蘇的幻想。可是耿耿和余淮是不一樣的。

 

讀《最好的我們》,就像在讀自己的青春一樣,卻不會有《擊壤歌》裡朱天心說過的那種,彷彿被驕陽似火的青春燙傷的感覺。讀著《最好的我們》,很多我自己和同學朋友們之間很小、很蠢,可是很難忘的回憶,忽然就闖進了腦海。包括在打掃時間把樓梯拖得超級濕,害別人滑了一跤;貪快想把抹布丟進水槽,結果一錯手扔到了樓下;用力扭開後門,結果差點把整扇門拆下來;因為暗戀著管年級掃具的股長,每天都在期待代全班到掃具室領垃圾袋的時間……

 

一回過頭,才發現那短短20分鐘的打掃時間裡塞滿了回憶,比我想像的還要多的更多,就像要搬家時,才會發現自己那麼小的一個房間裡,怎麼裝的下那樣多的東西。那些鮮活的聲音和容顏,都在金燦燦的夕陽裡發著光。像偷懶跑去合作社買來的雪糕一樣,氣喘呼呼、汗流浹背,卻開心的像是抓住了一夏天的幸福。20分鐘的打掃時間長得好像永遠不會結束,卻又短得容不下品嘗一支冰棒的時間。

 

真的很喜歡八月長安,我們像孩子一樣邊跑邊撩起時間迴廊裡的串串珠簾,琉璃珍珠滾了滿地,可是只有她細心又耐心的撿起幾顆,那怕只是幾顆,也美的像是碎裂一地的陽光。

 

 

我覺得寫的東西多了,會開始注意到像《蜜蜂與遠雷》中說的,樂音的訊息量和處理精度的問題。就像書中角色高島明石說的,音樂家指尖的每一個音都承載著哲理,每一個樂句都字斟句酌、飽含感情的細膩訴說,沒有含糊帶過的部分。

 

文字也是一樣,其實能夠感覺得出來,哪幾個詞彙是精挑細選過的、哪些比喻是百般琢磨過的,哪些段落是敷衍、哪些句子是沒話找話。《最好的我們》裡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感覺得到細膩琢磨過的用心,才能讓整個故事保持穠纖合度,讓細節不會多得像流水帳、少得不能令人身歷其境,完美插入獨白而不影響劇情的流暢度,挑選出最相像、平凡而別出心裁的比喻,來打動讀者的心靈。

 

八月長安最擅長捕捉那些細微的痛楚,好比毛衣領口磨皮膚的標籤、盆栽擺歪的角度。不依不饒的掘地三尺,終於挖出那些埋在連意識都未能達到的深處,連自己都不知道擁有過的東西。她的一字一句都不偏不倚地戳在你的心口,她用文字具現化那些你不能說清楚、或者是不願想明白的心情。像擅長抓拍的耿耿,那些太快閃過的珍貴鏡頭都被她一幀一幀地放慢,給你時間去咀嚼、去回味,去恍然大悟。她的描繪像工筆畫、像連續函數,哪怕一路放大到1000%,都還能在秒與秒間切出n個千迴百轉的細節。

 

但她的敘述永遠是婉轉的,就像面紅耳赤的男孩的告白,衝口而出的不是「我喜歡你」,而是「月色真美」一樣。喔,或者是「你願意跟我一起去吃麥當勞嗎?」細膩的青春不會只是感傷,也能同時陽光、搞笑而幽默。有點蠢、有點傻,可說著這件事的人,眉梢嘴角始終帶著笑意。好比說:「張峰數學老師)駕著一輛塞滿了logf(x)的馬車飛馳而去,我穿著拖鞋在後面邊哭邊追」。

 

 

《最好的我們》裡那些溫柔的撫觸,那些能把心跳節奏拖回高中時代的一段段獨白,都來自於誠實。青春的美在於回憶自帶濾鏡光芒,柔焦帶著雀斑和青春痘的側臉,重點提亮嬰兒肥的面頰和透亮的眼瞳。那些自卑的羞怯、尷尬的發言、詭異的穿搭、不敢記起的犯錯,都被自動收進抽屜裡鎖上,只在回憶裡播放那些夢幻的瞬間。

 

但八月長安很誠實,誠實的寫出那些醜得讓人不忍直視的部分。在對準燦爛夕陽的鏡頭外,還有著滿地掃不完的落葉和禿毛的掃把。沉重的書包裡裝著讀不完的課本、寫不完的參考書,桌墊下壓滿訂正到一半的考卷。群裡的訊息要不要回?要怎麼回?的焦慮,對著自己暗戀的人手足無措的羞恥。我很高興她花了很多篇幅描寫耿耿面對數學的挫敗與掙扎,而不是套路一般的把青春寫成一部放學後的故事。

 

我們像剛剛學會修圖的小學生,興致勃勃地把照片套上百八十個濾鏡效果。直到長大,才發現那些最想遮住的瑕疵和不完美,反而讓整張照片更加惹人憐愛。然而不管再怎麼找,原檔早就永遠的遺失了。

 

青春是一個難以界定的曖昧詞彙,然而曖昧才是青春的本質。八月長安在後記中寫道:星期六比較年少,青春正是這樣的。累積的昨天還太輕巧,構不成壓在心頭的沉重,未來總是隱藏在一片光裡,朦朧而燦爛地等在明天。所以什麼都不必想,在今天好好的活著,天真的快樂、天真的傷痛。考卷上一片空白也無所謂,將那些對自己的定義和解釋通通推給明天。青春是部難描難繪的電影,因為不論是導演、編劇還是演員,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嘗試寫過青春的小說,因此真的很佩服八月長安,無止盡地耽溺在那些動人的細節裡,卻又保有一絲清明澄澈,感性的為自己的荒謬舞台劇又哭又笑,一邊還能理性冷靜地速寫下那些無法言喻的感覺。

 

 

也許有人會說,這部小說太矯情了,全都是內心戲太洶湧的結果。

 

也許,未來的我們都會變成每天早晨對著亂丟襪子的丈夫和上學遲到的小孩尖叫的中年婦女,那些青春的哀傷,在長大的我們眼裡都只是小打小鬧。但我們卻忘了,年輕的我們是生活在格列佛遊記裡的小小人,那些柔緩的風和輕柔的漣漪,在當時都是洪水與狂風。

 

我不想忘記,我們的心曾經有多麼纖細,會因為一個夕陽下的微笑,感到時間好像為自己而暫停,會因為一張不及格的考卷,而彷彿收到命運寄給自己的平庸判決。說我庸人自擾也罷,說我腦補太多也好,但那些微不足道的快樂和挫折,在當時,都那麼的令人耿耿於懷。就像耿耿的衝動一樣,多麼傻,可是多麼快樂。

 

《最好的我們》是耿耿的故事,是一個平凡人的故事。也許這正是為何這本小說如此令人觸動,太陽般火燙青春的光亮,掩蓋了很多被回憶一筆帶過的細節。好比說,青春從來不僅僅是燦爛的快樂的無憂無慮的。我們都做過余淮,相信自己是特別的人;我們都有過耿耿令人想笑又想哭的黯然神傷,發現自己像是被世界扔下的孤獨和絕望。成長同時也是一場場的幻滅,一邊拋棄一邊前進。可是打磨一塊原石的過程,恰恰是最美、最讓人回味無窮的。

 

 

我還記得國一那年稀里糊塗的闖進了國語文競賽的全國大賽,搭了整天的車跑到雲林,在大大的體育館裡和幾十個中學生一起,在鈴響的那一刻翻開題目作文的命題,是「成長的喜悅」。

 

不知道是我太緊張還是我的文風閱卷老師不欣賞,總之我沒得名。我媽還笑我說,我沒寫好是因為「你覺得的成長都是痛苦」。

 

我覺得很對。我至今仍然不知道長大是什麼,遑論發掘成長的喜悅了。小時候我們都被問過「長大以後要成為什麼樣的人」這種問題,可是命題本身就錯了。長大並不是開關一般讓一切改頭換面的節點,也不是一部年少青春小說的終點。長大以後,路還很長,越來越多人陪你搭過一段車然後分道揚鑣,而茫然只會越來越多。

 

然而,

「『喀嚓』。什麼?』程巧珍托腮看著我︰『我要是會照相,真的好想把你剛才那個樣子拍下來。你的眼睛都在發光。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年輕人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眼睛里就已經沒有光芒了? 』」
—《最好的我們》,第64章。

 

就為了這一段,當年對整部小說懵懵懂懂看不明白的我,義無反顧地把這本書塞進我最喜歡的書架隔層上。

 

這一段故事成為了我的最愛。上了大學以後,我花了很多很多時間思考,到底怎樣的人生,才是一個成功的人生。是年收千萬、事業有成?是能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是有高富帥的老公/白富美的老婆?還是有房、有車,更有上進的小孩?但是,成功的人生,就真的是好的嗎?就真的是幸福的人生嗎?我想要的,是怎樣的人生?

 

然而讀完這一段以後,我瞬間明白了我要的是什麼。二十歲的生日,我許願:

 

我希望我的這一生,眼裡都閃爍著光。

 

耿耿終究長大了,也沒有因為長大而變成所謂的超級賽亞人。可是,

 

「一個用阿Q精神在振華這種完全不適合她的虎狼之地堅強求生的小姑娘,終於有一天成長為一個眼睛裡始終有光芒的大人。

她沒有登上《時代》雜誌,既沒有進常春藤也沒有成為大富豪,但也不再隨波逐流,而是紮根於自己熱愛的領域,生活得快樂而有尊嚴,不再被外界的浮華所纏繞捆綁。

最終能夠張開雙手,去擁抱當年喜歡的人,用曾經汲取的溫度,反過來溫暖那個不再年輕的少年。」

—《最好的我們》,後記。

 

我讀著這段後記,忍不住想哭。

 

「她成了最好的耿耿。而你,也終將成為最好的你。」

 

我希望十年、二十年,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後,我都能記著這句話。

 

 

後記

 

這一篇書評算是我送給自己的20歲生日禮物吧,因為很忙,本來還想著寫短一點就好,結果我拋下統計學和英文作業一口氣寫了一個晚上,4000多個字。我知道這樣不好,可是我真的好開心啊。

 

我覺得每個人身上都有一點振華學生的影子,我自認應該是比較偏向余淮的,我很能懂他備戰奧林匹亞時的迷茫與恐慌,就像我投文學獎時對才華的偏執。但我在數學和打扮)上就變成了耿耿,上了大學以後接觸了微積分,我對耿耿的共感程度呈指數倍增加。

 

特別對耿耿父母離婚這個設定有感觸,讓我想起國中班上一個一派天真、慣會嘻笑打鬧的朋友,聽我講人際問題時卻總是一針見血,冷靜透徹得恐怖。啊還有,我在胡思亂想時想到,如果耿耿生在台灣,這故事就不會發生了因為不管選文選理,高二都會打散分班。

 

 

為了寫這篇書評上網找資料,意外看到了一個知乎上的帖子,在講八月長安後來爆出的黑料,還有那些死忠粉絲們的痛心和難過。沒有直接面對「爆炸現場」的我,都能隔著屏幕和文字觸摸到那樣濃烈的傷感與失落。而我只能說:很慶幸,我還沒愛過她。

 

可是這句話莫名的讓人心痛。

 

我從小就學會將故事和現實分的清楚,經過這麼多年,我在看到柴克艾佛隆和凡妮莎哈金斯分別變成落腮鬍肌肉男和性感熟女後,還能始終如一的愛著《歌舞青春3裡,穿著紅白相間的學士服在草地上跳舞的特洛伊和凱碧歐拉。而現實呢?人都是會變的。納蘭性德早說過:「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可是故事不會。

 

故事是一片時間無法摧殘的極樂淨土,在那裏的少年少女永遠年輕,永遠有更多的明天等著追逐。就像電影側耳傾聽裡,1994年夏天中學三年級的月島雯,到了今日仍然是青澀稚嫩的15歲。就像十多年過去以後,就算我的小蘭姊姊終究變成了小蘭妹妹,而柯南還是在上著他彷彿永遠不會過去的小學一年級。

 

人都是會變的,可是故事不會,寫成文字的故事不會,印在回憶裡的「故事」更不會。所以我用盡全力的,愛著故事裡的每一個人。愛著耿耿、余淮、林楊、周周、洛枳、還有盛淮南,愛著我的國小、國中、高中回憶裡的每一個人。儘管當年一臉嬰兒肥不諳時尚的同學現在濃妝豔抹,有著陽光般清爽笑容的初戀最近染了頭狂野的金髮。在我的回憶裡,他們從未變過。

 

時間的洪流裡,人都是會變的,可是那又如何呢?我很擅長將故事和現實分開來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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