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12日 星期五

【散文。抒情】尋羊者

 

是否必定要攀登過百座高聳的峰巒,才能吟唱出壯美的詩歌?是否必定要游洇過千萬道起伏的浪花,才能編寫出無垠的文句?「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還有詩與遠方」,而遠方究竟有著什麼,值得我們崇尚與嚮往?寫作的求道者是否必定得將啟程遠行、受盡苦難,才能於筆尖凝注出一滴森羅萬象的性靈?



耐著性子和貨幣市場糾纏一上午之後,我終於決定拋下講義,義無反顧的投奔《馴羊記》的懷抱,從秋老虎的台北飛往西藏拉薩的曠野。為什麼要學習附買回協定與銀行承兌匯票的功能呢?午後寂靜的書房裡迴盪著鍵盤清脆的聲響,這一瞬間竟覺得,打字的動作,像極了音樂家在琴鍵上跳躍的指尖。


初讀《馴羊記》時,我將「馴」字誤看成了「尋」,以為作者去西藏是去找羊,但「尋」字不也有些浪漫嗎?好像那個地方有著什麼人類從未擁有的東西。眼前的苟且宛如泥濘一般粘重濕冷,詩和遠方卻耀眼的奪魂攝魄。然而我們終究只能失神的仰望那道日落的霞光,直至他消失在雲海與夜幕的彼端,仍然陷落在同一片沼澤,動彈不得。不論拉薩的雪原多麼的滋養靈魂,無法擺脫的肉身軀殼仍然需要食物與水,所以,人終究是要傷害什麼才能活下去的吧,不管那是生靈還是夢想。


國中時代一位師丈(師丈是位國文老師)在看過我的文章後說過,「過幾年,等這孩子長大、有了更多的歷練以後,一定能寫出驚人的好文章。」而長大不少的如今,打開《馴羊記》後的我,作為一個曾渴望以文學獎證明自己的青澀孩子,也終究對這本奪得臺北文學獎年金類首獎的作品甘拜下風。作者遠赴拉薩追尋雪豹的經歷,敘寫西藏、描繪高原,純粹精釀的字句、恰到好處的比喻,讓文章有如玉石一般,觸手冰涼而光澤溫潤。


然而,同時感受到的,是顫慄與隱隱的恐慌。


如何才能寫出這樣一部,令人有一唱三嘆之感的文學作品?


讀過《馴羊記》以後,我便一直在思考:歷練究竟是什麼?是透過四處深度旅行得到的見多識廣?還是透過在人間闖蕩歷險感受到的悲歡離合?遠行已經有些難度,人情世故更是可遇而不可求。蘇軾於貶謫流徙間廣其放達胸襟,清照於國破離亂中深其敏慮憂思。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那是否在暗示著,只有天選之人能承擔大任?


你當然可以舉出一堆例子告誡我苦難如何造就偉大、詩人如何自困厄中誕生。但,這是一個生於現代、平凡的年輕女孩在此提問:是否一定要遠行、要顛沛流離,才能成為偉大的作家?


是否必定要攀登過百座高聳的峰巒,才能吟唱出壯美的詩歌?是否必定要游洇過千萬道起伏的浪花,才能編寫出無垠的文句?「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還有詩與遠方」,而遠方究竟有著什麼,值得我們崇尚與嚮往?寫作的求道者是否必定得將啟程遠行、受盡苦難,才能於筆尖凝注出一滴森羅萬象的性靈?


而又或許,我只是在恐慌?恐慌所謂文學的才能,來自喀爾文式的神的預選。初讀《馴羊記》時,我將「馴」字誤看成了「尋」。這是否能算是某種冥冥中展現的啟示,啟示作者早已尋見連結森羅萬象的方法,得到通過文字代言宇宙的權杖、寄宿著神明的筆尖?而我只能繼續氣喘吁吁地翻越崇山峻嶺,不停追逐著森林間若隱若現的白羊,踏著雪地發著抖取暖,一邊恐慌著,是否牠就端坐在岩山雪坡的一處、直愣愣地盯著我瞧,我卻像個睜眼瞎一般什麼都看不到。


而那帶著目的的遠行,是否本身就是對流浪的一種褻瀆?對遠方的期待,是否會讓旅途中那些豐美鮮麗的景色,全都成為著色繪本中可被任意擠壓扭曲的填色顏料?那乘載萬物的神靈是否終歸全都來自遠方?那代言神靈的才能是否真的來自預選?僅僅描繪內心的宇宙的畫作,是否真的能宛如艾蜜莉·勃朗特塑造的海斯克里夫那般震懾心神?作家的筆尖,是否真的能被李白的繡花針的方法製造,將凡鐵打磨成精鋼?


初次讀〈卜居〉時,曾嫌棄過屈原是個為難太卜的奧客。而今才稍稍能理解,屈原當時究竟是怎麼樣的心情。或許他早已了然,明白必須「用君之心,行君之意」,心中卻仍然惶惑不安、不敢相信自己苦思良久後得到的解答。〈卜居〉是一道裂隙,是先知罕有的回眸,是那副乘載偉岸形象的黃金面具剝落的瞬間,那一閃而過的焦急與驚惶。


可是我想,那一個瞬間,將令無數行於各漫漫長路的求道者心懷慰藉。原來每一個偉大的詩人和作家,在神靈之前,都只能或驚駭或懷疑或恐慌,手足無措的顫抖著匍匐前進。宛如米勒〈拾穗〉裡彎著腰的窮苦農婦,一次次拾取生活中平凡而珍貴的點滴素材,自粗布之下掩藏的卑微身姿中散發出溫煦的崇高光輝。讀了《蜜蜂與遠雷》以後,才恍然明白,原來每一個聚光燈下自信光彩的微笑,都來自於一個個黑夜裡,勉強的、盲目的、一意孤行的對自己的相信。相信自己終於有一天,能找到藏匿蟄伏在宇宙深處的那只羊。


我想要相信,我想要去相信,描繪內心的宇宙和遠行的歷練一樣珍貴,書頁上的積累最終都能化作巍峨的山脈與峰巒,而每一雙反覆敲打鍵盤的雙手,最終都能奏響琴鍵上的樂音。車輛疾馳過潮濕路面的聲響彷彿松濤,濛濛霏霏的雨霧有如山嵐。雨中的公車像鯨魚一樣,游在流水沖積而成的海洋裡,時不時拍動雙翅,濺起一片片浪潮。一滴城市的雨裡容納了山和海洋的樂譜,正如人類的細胞裡含有星塵的元素。閉上雙眼,用心聆聽、用心打磨。在大腦空白的瞬間,就能聽見神的私語。


「冬天台北的天氣由珍珠灰、夜藍、冷杉綠和水晶的顏色構成。」


靈感從來不是個講究禮數的訪客,從未提前詢問方便的時間,從未事先徵求屋主的同意。他抬腳踹開大門,一步未停、連鞋子也未脫的闖進家裡,又風也似的拉開窗戶揚長而去,彷彿他從未來過,宛如那只神出鬼沒的羊。我從床上一躍而起,抄起紙筆一陣急風驟雨的速寫,試圖捕捉牠奔跑時靈動的容貌、絨毛擦過手心的觸感、掀起的風裡針葉樹和冰晶的氣味。一次又一次,渴望能尋見牠、了解牠、馴服牠。還有很多不足的我,正勇敢地奔跑,不停的寫、不停的閱讀,盡其所能地積累。像一個尋羊者,貪婪的、癡纏的追逐的牠的形影,清醒無比的沉醉其中。


我彷彿看見那隻羊滿意的點點頭,朝我露齒一笑,隨後轉身一躍,再次隱入深深的森林之中,消失於文字山脈的彼端,不知所蹤。



後記


幾近一年未曾動筆後,我又重新一點一點地拾回了規律的寫作習慣。重新寫東西以後,我又開始留心上學通勤途中的景色變化,分辨雨幕裡不同車輛疾馳而過的腳步聲,駐足等待一對肥胖的麻雀蹦過騎樓。我又開始像米勒〈拾穗〉裡撿穀粒的農婦那樣,珍重而細緻的撿拾生活中出現的每一個啟示,不放過任何一個可能變成素材的故事和情景,不斷提升對每分每秒、各人各事的敏感度和感受力。像清理河道淤積的泥濘一般,一點一點貫通從前與森羅萬象連結的五感與靈魂。然後終於有一天,我在大腦放空刷牙的時候,再次看見了靈感現身的瞬間。那種感覺,美妙的讓人幾乎要喜極而泣。


重新開始規律寫作這件事,真的讓我很快樂。因為這不僅僅是每周抽出幾個小時、坐在電腦前打打字這樣簡單,不只是尋回紙筆,更是重新找回一個詩意的靈魂,重新找回對自己、對世界的敏感多思。


這種感覺,久未有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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