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南方的火車搖搖晃晃的在黎明前的黑夜中行進,我掏出筆記本,就著昏暗的燈光,複習接下來整天的行程:8點半抵達米蘭中央車站,然後轉乘義大利北部的區間火車,在10點半前抵達克雷莫納。這個鮮有觀光客造訪,連中文遊記、部落格文章都找不到幾篇的小鎮,卻是我此行最重要的、唯一的目的地。是即便還在因感冒而疲憊、咳嗽,因北義的治安害怕、焦慮,仍然要一個人跑去的地方;是我從知道能去歐洲交換以來,第一個想到要去的地方。更是我從5歲以來,一直留存於心目中的,總有一天要造訪的夢想之地。
「在義大利的克雷莫納,有一間小提琴製作學校,中學畢業後,我想去那裡念書。」
一切的起點,都從這句台詞開始。坐在火車上,聽著電影的原聲帶,我這麼想。
這句台詞,出自同樣少有人知曉的吉卜力工作室出品電影:1995年上映的《側耳傾聽》。故事講述了住在東京多摩市的國三生月島雯,面對著升學考試、前途等種種的迷惘,開始不知道為何而唸書,失去了努力的動力。這樣的她,某一天跟著一隻貓,偶然闖進山坡上一家神秘的古董商店,與一位想成為小提琴工匠的少年--天澤聖司相遇的故事。有人說過,20歲以前讀過的書會改變你的一生,而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我的人生受這部電影影響甚鉅:因為這部電影,我學了10年的小提琴、夢想成為一位作家,甚至是聽到主題曲的前奏,都會從心底最深處湧出柔軟的懷念。還有,從第一次看這部電影的5歲開始,就一直夢想著,總有一天,我要去克雷莫納--小提琴誕生的地方--看看。火車逐漸靠近米蘭,通勤到大城市的上班族也多了起來,身穿大外套、戴著圍巾和毛帽的人們擠滿了車廂。火車進站,我趕緊去看站內的大螢幕,快步走往發車月台。「Cremona?」我向守在車邊的乘務員問,「Cremona。」對方點點頭,我鑽進火車裡,看著窗外的景色慢慢開始移動。聽著電影配樂裡,女主角月島雯帶著她寫的歌詞,腳步輕快地走在盛夏的陽光裡,火車繼續向南飛馳,冬日的太陽升起,照亮了倫巴底大區肥沃的平原。
克雷莫納是個義大利北部的小鎮,位在米蘭東南部約1小時火車車程的地方。城市在中世紀因為地理位置成為重要的貿易樞紐和軍事要衝,當地的貴族也和米蘭的大貴族聯姻,而造就了城鎮的繁榮,促進了當地的手工藝產業發展。從火車站再朝南走約10分鐘,就彷彿從現代穿梭回到500年前,城鎮中央有個白色的教堂,還有座據說是全歐洲最高的紅磚鐘塔。但在此之外,幾乎就沒有任何其他的觀光景點,只除了一樣東西:小提琴。克雷莫納的老城區仍然保留著文藝復興時期的樣貌,我在一個廣場上發現了我要找的東西:史特拉第瓦里的雕像,他手捧著一把小提琴,眼神專注地望向遠方,腳邊散落著瓶瓶罐罐和雕刻刀等器材。在文藝復興時期,克雷莫納成為制琴工藝的重鎮:安德烈亞.阿瑪迪是克雷默納小提琴製造的先驅者,阿瑪迪家族工作室的開山祖師爺。他的子孫中亦有不少的制琴大師,工作室更培養出兩位能與阿瑪迪家族齊名的弟子:瓜奈里和史特拉第瓦里,兩者的體系現在仍同等的被小提琴製作學校重視、教授與學習。第一把小提琴誕生的500年後,現代的克雷莫納仍然是小提琴的故鄉,設有全世界最著名的數所小提琴製作學校,以製作高品質的純手工琴世界聞名。晨光撒在鋪滿石磚的蜿蜒街道上,我在克雷莫納的老城區快步前進,兩側古舊的樓房裡有著許多店家,仔細端詳小小的招牌和窗戶上的標示,我在數個街道的轉角發現一間又一間小提琴製作工坊,隱身在書店和酒吧之間。把眼睛貼近窗戶、歸探昏暗的室內,能看見天花板上懸掛著剛做好的新琴。一瞬間覺得自己好像走上了少林山,隨便一個路人都可能身懷絕技,哪個提著菜籃子擦肩而過的老爺爺老奶奶,也許都是一個享譽盛名的制琴大師。但我不能再耽擱了,我趕快繼續向前走,為了趕在約定的時間內,造訪今天的第一個目的地:Amorim Fine Violins,一家由制琴大師所營運的小提琴工作室。
制琴工作室就坐落在小提琴博物館廣場的一隅,我匆匆掠過另一座史特拉第瓦里的雕像,在工作室對面的街道上停下腳步,喘氣、擦汗、做心理建設。因為一把克雷莫納的純手工琴,最低價位約落在8000歐元左右,平均價格可以來到20000歐元,更別提制琴大師的作品了。我顯然不可能買得起,但我實在太想進到真正的工作室看看了,於是在啟程之前聯絡了數間工作室,委婉的說明「我買不了琴,但我還是很想去參觀」的意圖。結果還真的有不只一間工作室回信,歡迎讓我去參觀。雖然受限於我在克雷莫納滯留的時間,能拜訪的只有這一間,但一間也夠可怕了,我做了幾個深呼吸,在11點整按響工作室大門的門鈴。等了好一陣子,終於有人前來應門。接待我的是一位黑色捲髮的大姊姊,也是在email上和我對接聯繫的人。「我會向你介紹工作室的歷史和業務、環境之類的,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去試拉看看幾把琴」,我緊張的答好。比起另一間答應我可以去參觀的工作室,Amorim Fine Violins更大、更有組織,可以說相較於傳統的工作室更現代化、更像一個品牌。工作室由來自巴西的制琴大師Luiz 創立,以仿製傳奇古琴的作品而聞名,工作室接待區掛著的都是他的傑出作品。製琴師除了大師本人,還有他的太太、兩位兒子,以及其他數位來自世界各地的製琴師。除了仿琴、自製琴以外,工作室也擁有執行修復業務的科技儀器,並作為銷售通路,與其他地區、克雷莫納的其他製琴師合作。
「那現在我們去工坊瞧瞧吧」,Anna姊姊打開通往後院的門,外面的冷空氣撲進我懷裡,心跳一下子加快起來。穿過後院、走上台階,跟著姊姊走進另一扇門,撲鼻而來的是切開的木頭、提琴油漆和動物膠的味道,窗外的樹影隨風搖曳。小小的房間裡並排著4、5張厚重的大桌子,每張桌子上都亂成一團,散落著茶杯、鋸子、木板、鑿子、刨刀,牆上掛滿各種不知名的工具,甚至有張桌子上躺著一把幾近完成的大提琴,紅褐色的亮面漆在檯燈的照射下閃閃發光。我想起了電影中,天澤聖司坐在高腳凳上雕刻琴頭螺旋的場景,同樣厚重的工作桌、同樣形狀的檯燈、同樣的圍裙和掛滿牆的工具,幾乎像是走進了電影裡,又像是電影化為了現實。「覺得如何?」Anna姊姊看我呆站著不動,笑著問,「It’s like dream come true」我用有些抖的音調這麼說。
工作室裡,一位年輕的亞洲女性正站在桌前切削面板,另一位男性端著茶杯走過,Anna姊姊叫住對方,讓我能和製琴師聊聊、問問想問的問題。「想問什麼就問吧!」留著八字鬍、穿著工作室的圍裙的Ralf先生爽朗的說。「該如何做出客人想要的聲音呢?畢竟在小提琴完成之前又不能演奏看看」我問了一個自己非常好奇的問題。「100%完全做出客人想要的聲音是不可能的」Ralf先生回答,「所以我們會請客人先試拉樣本琴,了解客人想要什麼樣的音色,可以使用什麼樣本。不過聲音是很主觀的東西,每個人接收到的聲音和品味都不一樣,所以完成之後還要做各種細部的調整」。但對我來說,眼前的這些人能光用手和木頭,從零開始製作出一把能奏響美妙音樂的小提琴,還是讓人難以置信。就像月島雯第一次見到聖司做的小提琴時說的那樣:「好像魔法一樣」。
電影裡,聽見月島雯這麼讚嘆,天澤聖司有些害羞又有些彆扭地說:「小提琴的雛型在400年前就已經決定了,剩下的音色就是靠工匠的技巧來決定的」。工作室裡各種高科技的儀器,比如x光機、掃描儀等,主要是在修復工作時使用,可以不必打開小提琴就知道內部的狀況,可以發現不明顯的裂痕等。還能對古琴資料的拍照掃描建檔。「但在製作新琴上,我們使用的方法幾乎和阿瑪迪、史特拉底瓦里、瓜奈里等人一樣,都是全手工製作」Ralf先生這麼說。環顧工作室,看著牆上桌上掛滿的器材,我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好像時光凝結在了這個工作室裡。窗外的一切都在時間的淬鍊中飛速前進,工業革命把這個世界推往歷史未見的方向,然而在這裡,這群人正用著與400年前相差無幾的工具和作法,製作出一把又一把小提琴。就好像透過一位又一位工匠的靈魂,接力穿越了數百年的時光,把這把琴送到我的手上。「唯一不是純手工的地方,頂多就是用個電動線鋸機切木頭,但那只是為了省時間。手工也可以做到,但人力切要花3小時,機器切只要15分鐘,成果差不多,沒有理由不用,我也不相信有同行說自己從來沒用過」說這段話的時候,他隨手從箱子裡撿了塊木頭、啪地打開了線鋸機,直接在我面前上手切了一刀,嚇了我大一跳,他的動作隨意到讓我一瞬間很擔心他切到手。幾秒後他又啪地關掉線鋸機,動作自然的像喝茶一樣。「而且根據考據,史特拉底瓦里的時代其實就有機械線鋸的技術了,只不過是用腳踩的。所以史特拉底瓦里本人也可能有用機械線鋸呢!」我發出驚呼。
意外的是,當天恰巧不在工作室的大師是學徒加自學出身,Ralf先生則是從澳洲的小提琴製作學校畢業後才到這裡工作,只有當天在場的另一位製琴師,來自韓國的朴姊姊是從克雷莫納的制琴學校畢業的。我到這時才知道,克雷莫納的制琴學校不只一所,世界各地的制琴學校也比我想像中多間,法國、德國、甚至澳洲都有。「不過克雷莫納的工作環境肯定是最好的,」聽見我問的問題,Ralf先生這麼說。在克雷莫納有時候可能會覺得很無聊,但對於喜歡小提琴的人來說,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地方。因為有很多資源,也可以看到很多名琴作為參考。「更重要的是這個社群,克雷莫納現在大概有超過150間工作室,超過200位製琴師,我就有很多製琴師的朋友,我們會互相討論、分享彼此的進度。在大師的工作室裡工作也是,犯了錯誤的話可以得到教導和指正,大師們人都非常好,一個人做的話可能犯錯了也不知道怎麼改進。我認為有人教導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
「作為一位製琴師,在克雷莫納工作競爭當然很激烈,但找到好機會不是不可能。應徵超市收銀員的工作當然容易多了,但如果你想做點特別的事情,就必須付出額外的努力」Ralf先生聳聳肩。我問Ralf先生,到目前為止,他對自己的職涯有什麼看法?「我到現在都不後悔我在14歲做下的決定,我喜歡這份工作,特別是音樂家合作,聽見自己做出來的樂器奏響音樂的時候。我很高興自己能做一份充滿熱情的工作,我相信這座城市裡的每一個製琴師都是這樣想的,甚至連大師們也一直都在學習,每天不斷精進自己的技藝」那麼,成為一位製琴師有什麼必要的條件或特質嗎?「這份工作競爭激烈,進學校很簡單,但堅持到畢業不容易,畢業後要以此維生也不容易。我當年在學校裡的朋友們,有一半以上中途放棄,或者是畢業後沒有成為專職的製琴師。就像運動員一樣,如果沒有全心投入的決心,就把它當作興趣吧,不要想著以此維生。而既然決定以此維生,就要投入你的所有,全力以赴,做到最好。我相信只要這麼做,好結果自然就會來」。
聽完這段話,我非常、非常的感動。在面對職涯的迷惘中,我們聆聽過多少「追隨熱情獲得成功」的故事,又在現實中受到多少「工作不可能快樂」挫折。但對於製琴師來說,工作不僅僅是工作,甚至不僅僅是熱愛,而是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天起床、梳洗,然後坐到桌前,投入漫長而孤獨的製作過程中,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窮極一生,在永無止境的精進之路上前進。一位專業的手工製琴師,一年只能做出大約3到6把琴。從切割木塊、丈量厚度、反覆削磨,組裝、黏接、上漆,那每一刀、每一筆,日日夜夜,重複著沉默而樸素的積累,只為了完成一把小提琴、奏響第一顆美妙音符的瞬間。我在他們身上看見超越成功與快樂的追求,是將畢生生命投入僅僅一項技藝堅定承諾。從年輕到老,無懼於徒勞或者空虛,無關乎名聲或財富,在所擁有的每分每秒中,只專注於眼前的這一把琴,在這一方小小的工作台上,創造出巨大的人生意義。這個寧靜的小鎮,蘊藏著積累數百年的能量,這些匠人漫漫長路中互相扶持,用一生的奉獻,鑄成無數把美麗的琴;用轉瞬即逝的音符,串起傳承幾個世代、仍然蓬勃興盛的璀璨工藝。
Ralf先生和Anna姊姊出乎意料的和善大方,樂於解答我一個又一個的問題。「非常謝謝你們,問這麼多問題實在不好意思...」聊到最後我這麼說,畢竟我真的不太可能去買這裡的任何一把琴。兩人問我為什麼,我說「畢竟我不是你們的潛在客戶...」他們笑著擺擺手,「不一定要是潛在客戶,只要是對小提琴感興趣的人,我們都很樂意接待和介紹的」甚至面對我試琴的惶恐,Anna姊姊更說,不一定要是專業的演奏家,才有資格享受音樂的美好。於是我在工作室的地下室試了4把琴,第一把就是剛剛見到的韓國姊姊做出來的。睽違4年拿起小提琴,裝好墊肩、轉緊弓弦,把琴架上肩膀。奏響第一個音符的瞬間,我才發現自己感到如此的懷念,即便拉得不是很好,我還是如此的想念小提琴的音色,還有演奏出音樂的快樂。自從換到成人琴以後,我一直都是拉同一把自己的琴,這大概是好久以來第一次有機會一次試拉這麼多把小提琴。長大後、被訓練過的耳朵,能聽見聲音的質感、重量和色彩,聽起來很像紫羅蘭色的琴,共鳴溫柔但缺乏力量的琴,聲音清澈但光滑堅硬的琴,還有像原木一樣有些紋路但溫暖明亮的琴。邊拉邊品味,實在是很享受的過程。
將要離開時,Anna姊姊問我再來有什麼安排,「我再來會去參觀小提琴學校和小提琴博物館,然後在天黑前搭車回瑞士」我這麼說。那你大概已經把克雷莫納能看的東西都看了呢,兩人笑說。「你在克雷莫納還有要拜訪其他間工作室嗎?」Ralf先生這麼問,我說沒有,「所以只安排參觀你們這一間」。「那你來對地方了,這裡是最好的」Ralf先生這麼告訴我。我向Ralf先生道別,送給Anna姊姊事先寫好的卡片,她塞給我一個帆布袋和一疊明信片當作紀念品。「未來如果還有機會到克雷莫納,歡迎再來拜訪我們」。我邁步走進正午的陽光下,心裡和臉頰都暖暖的。比起商業導向、維生事業,我在他們的眼中感受到更多的,是對這門工藝的愛與責任感。明明我可能永遠也不會來這裡買琴,卻仍然認真細緻的回答我每一個問題。成為一位製琴師、經營一間工作室、在克雷莫納執業,不僅僅是製作和販售小提琴那麼簡單。還肩負著傳承、發揚這一項古老手工藝的責任。而我也在話語和言談中,感受到他們對小提琴、對這項擁有400年歷史的樂器和工藝抱持的尊敬與愛。聽到阿瑪迪、瓜奈里、史特拉第瓦里在對話中反覆被提及,只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們的語氣是那麼的自然流暢,好像那些不是存在於400年前的歷史中的名字,而是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幾位制琴工藝之路上的大前輩。不禁真切地感覺到,這些人的精神與技藝,真的被一代一代的工匠悉心傳承,直到幾百年後來到我的面前。
第二個目的地在小提琴博物館的另一頭,我橫越大大的廣場,又一次路過史特拉第瓦里的雕像,匆匆一瞥他端著琴沉思的面容。克雷莫納並非長久以來一直都保持著小提琴之都的盛名,如同其他所有的傳統手工藝一樣,在工業革命後逐漸走向消亡,直到上個世紀初,史特拉第瓦里250歲冥誕時舉辦的盛大競賽和展覽,才將克雷莫納的提琴工藝再次發揚光大,並集眾人的力量,於1937年設立小提琴製作學校,透過培養新的從業者,保存這項古老而珍貴的傳統工藝。我在另一間工作室的巷口轉彎,快步走向下一個目的地:克雷莫納小提琴製作國際學校,也就是天澤聖司在電影中說過想去的地方。
小提琴製作學校在一間老舊但氣派的建築內,我按了好幾下電鈴才有人來應門,一位叫做Stefano的圓臉大叔向我打招呼,帶我爬上2樓,打開一扇掛有「Academia Cremonensis」招牌的門。在極其普通的大門後,是一間放了好幾張工作桌的房間,午後的陽光透過窗戶射進室內,斑駁的亮光灑落在桌面和地板上,空氣中有塵埃和油漆的味道。挑高的房間盡頭有一個從地面延伸到天花板的架子,擺滿正在風乾的木塊。我站在門口,不由自主的屏息,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心底有個聲音在說:就是這裡,你一直以來夢想的地方,你現在就在這裡。
Stefano大叔說,製作琴使用的木頭有很多種:面板使用較輕的木頭,背板和側板使用堅硬的楓木,指板使用黑檀木等。製琴用的木頭大約要風乾五年,選擇、切割、拼接,連纖維方向都有一定的講究。義大利最正宗的小提琴製作方法,是由裡到外製作一把琴,先沿著樣板做出邊框,然後根據邊框切出面板和背板。先用雕刻刀削、再用細小的刨刀磨,期間要不斷用器具測量、確認厚度。拉了10年的琴,我卻到現在才知道:面板背後偏右邊的地方有黏一根Sound bar,還有一根共鳴柱,把震動由上而下的傳達。深色裝飾邊和f孔,除了設計美感,都有增強結構、阻攔裂縫的效果。還有顎托和肩墊的使用,都是為了最大程度的減少人體碰觸對琴身共振的干擾。把所有零件組合在一起之後要上「Gomma lacca」,Stefano大叔的英語有些卡頓,見我一臉疑惑,他乾脆直接把單字拼在我的筆記本上,回家查才知道這個義大利與單字的意思是「蟲膠漆」。我以前從來沒想過,原來就連上膠也會影響到琴的音色。義大利琴通常是亮麗的紅色,琴的聲音也會比較亮;德式的琴漆色比較暗,聲音也會比較暗。
講解過程中,Stefano大叔帶著我打開別的房間的門,直接進去工作室裡向我展示器材、工具、各種的膠和漆。門裡還有人在上課呢!我不太好意思的跟著他溜進教室,一邊偷偷觀察。房間裡,幾位學生穿著圍裙在桌前工作,正在練習臨摹名琴,有的在修磨琴體,有的在調整琴頸,頭髮花白的老師穿著圍裙站在桌邊指導。桌上堆滿各種工具、固定器、刨刀、鋸子、模型、漆罐,甚至有把上漆上到一半的琴就這樣立在角落。陽光從老舊的窗戶照進來,曬在剛上好一層漆的半成品琴身上。另一間小教室的牆上掛著好幾把琴,五六位學生們圍坐在桌邊聽課,聽老師講解史特拉底瓦里版本和瓜奈里版本的優劣之爭。親眼去看各種工具、器材,了解提琴製作的方法,固然有趣,但我最高興的,果然還是能親眼看到小提琴學校上課的情景。看著學生們坐在燈下切削琴頭的螺旋,我好像更明白月島雯喜歡上天澤聖司的理由了:那份對某件事物的專注和熱忱,以及即便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才能,仍然勇往直前、敢於嘗試和追求的勇氣。環顧教室,我忍不住開始想像:天澤聖司來到這裡以後,也會在這張工作桌上削木頭、刻琴頸,完成一把又一把的琴嗎?在這裡學習以後,他能夠回答出自己「有沒有才能」的疑問了嗎?
離開前,Stefano大叔叫來了帶著狗在空教室休息的另一位落腮鬍大叔,讓我有什麼問題可以問他。「我知道小提琴製作學校的學生近年來越來越國際化,義大利學生目前只佔約三分之一,來自亞洲的學生越來越多,您對於這樣的變化有什麼看法呢?」我問了這位看起來很像老師、後來才知道他是校長的人。對方操著生硬的英語回答,「不只是義大利,全歐洲的傳統手工藝都正在消失當中,甚至義大利年輕人都不把製琴師當成一個正經的工作。因此能有外國人來參加也是好事,我們能以此讓這門技藝更久遠的流傳下去」校長頓了頓,接著說,「近來念書的門檻也越來越低,以前要會義大利文,現在也已經改成英語授課了,也沒有考試,任何想成為製琴師的人都能進來就讀。只要覺得你可能會喜歡,就可以來試試看」。
離開小提琴製作學校,我回到小提琴博物館前的廣場,坐在冬日的陽光下啃三明治,望著史特拉第瓦里的雕像發呆,思考著製琴師和校長的話。電影中段,天澤聖司得到機會,能去到克雷莫納、在爺爺朋友的工作室裡見習兩個月。只要那位嚴苛的大師認可他有這方面的才能,父母就願意讓步、讓他進小提琴製作學校學習。而月島雯受到聖司的刺激,也決定給自己一個考驗,用兩個月的時間寫出一部小說,證明自己的才能。聖司的爺爺聽聞此事,特地拿出了一顆綠寶石的原石,說:「製作小提琴和寫故事,都是要從自己的心中尋找出原石,長久的打磨才行」。我以前一直都覺得,才能是指天分和熱愛。但聽了Ralf先生和校長大叔的話,我開始反覆思考「才能」真正的意義。每個人對製琴有興趣的人,都能進到小提琴學校學習,但能鞭策自己每天練習、全力以赴,堅持到畢業、以製琴維生的人,反而是少數。也許才能的意義,不是指自己這顆原石的質地,而是堅持長久打磨的韌性和毅力。能夠日復一日地坐到桌前,忍耐枯燥和痛苦,拿起雕刻刀、拿起紙筆,才能將自己心中的原石打磨成一顆美麗的寶石。
啃完三明治,我趕緊衝向最後一個目的地:克雷莫納的小提琴博物館。這座博物館同樣在100年前的克雷莫納工藝復興後,由史特拉第瓦里基金會建立,以其收藏的大量古董琴聞名。雖然因為擔心時間不夠沒有訂專人導覽,有一點點遺憾,但博物館本身已經做得很不錯了,即便沒有專人導覽,我還是逛到差點來不及趕上訂好的火車。博物館前半部分展出了小提琴的前身:義大利和西班牙的古琴,還有小提琴的各種前身樂器,比如魯特琴、維奧爾琴等。還有製琴師工作室的模型、小提琴各個零件的互動式介紹等。老實說我拉了10年的琴,還真的不知道一把弓裡面有那麼多機關。走過小提琴製作步驟分解半成品的展示台,仰望克雷莫納製琴家族的譜系圖;經過展示史特拉第瓦里使用工具的玻璃抽屜,走進蛋型的360度環繞音響劇場,體驗音樂家演奏小提琴的名曲,感受演奏家的呼吸聲和脈動。
最讓人震撼的是名琴寶庫,酒紅色布幔覆蓋的房間裡,收藏了阿瑪迪父子、史特拉底瓦里、瓜奈里等人製作的古董名琴,最久的一把有480年的歷史。我瞪大眼睛,將手掌貼上玻璃櫃,釘住裡面的琴,看它們的面板被歲月消磨的痕跡,還有歷經百年仍然美麗的身形和強大的氣場。能感受到他們彷彿有生命一般,又或者像是有傳說中的「器靈」在裡面一樣,沉默優雅的注視著參訪的來人。讓人不禁好奇,它們發出來的聲音會是怎樣的好聽。阿瑪迪、瓜奈里、史特拉第瓦里,這些琴都是這些傳奇的名字,在400、500年前,在這座城鎮裡,坐在工作桌前,用我今天看到的工具、學到的技法,手工製做出來的,就覺得好像魔法一樣不真實。我回想起今天的三個目的地,人們在小提琴學校裡受訓、在工作室裡製琴,期許有一天自己的作品能斬獲獎項、被放入博物館裡展示;而這座博物館豐富的館藏又帶給了工作室裡的製琴師靈感,製做出一把又一把美麗的琴,吸引了無數的青年跨越海洋來到這座小鎮學習。這些羈絆交錯、循環,讓克雷莫納的製琴工藝得以生生不息。更讓這些大師的靈魂和技藝,透過傳承下來的名琴、透過一代又一代的工匠的手,不斷、不斷的流傳下去,乘載著無數製琴師的生命和情意,延伸到遙遠的未來去。踏出名琴寶庫、走過轉角,在出口前,一幅巨大的油畫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幅描繪史特拉第瓦里製琴工作的畫,也是第一幅記錄下當時小提琴工作室的大型油畫。背景是昏暗的工作室,半成品的琴身散落各處。畫中,年邁的史特拉第瓦里穿著圍裙、坐在凌亂的工作桌前,手握一把素琴,高舉著玻璃瓶,對著從高窗透入室內的微弱光線,檢查油漆的顏色。我站在這幅油畫前,內心深深受到觸動,直到坐上回程的火車,都還無法抽離。
月島雯的考驗,最後並沒有成功。應該說,在開始之前曾經覺得困難,決定要寫的時候覺得很簡單,但在真的寫下去之後,才發現要學的東西還有好多好多。雖然有寫完,但她自己都知道,自己的作品有多不成熟。「粗獷、直率而不完美,就和聖司的小提琴一樣」讀完故事的爺爺對她這麼說道,「你很努力了,做的很好,再下功夫、好好努力吧」凝視著窗外倫巴底大地的夕陽,耳機中播放起這段電影情節的配樂,我突然忍不住熱淚盈眶。以為自己能做到,直到真正開始著手之後,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抬起頭來看,才發現前方的路還有好長好長,不論是寫作、唱歌還是生活,我都有過無數次這樣的感受。拚盡全力仍然達不到自己的期望,承認自己的不成熟,交出結果那一刻,混和著不甘、難過和如釋重負的複雜心情,被痛苦折磨得想要放棄的心情,渴望熱愛某一件事,卻又害怕可能徒勞無功的恐懼。但是,從數百年前到現在,這裡一直有一群人,用一生去投入一項無止境地追求中,勇敢、堅定、義無反顧,花上年年歲歲的時光,將自己心中的原石打磨成光輝璀璨的寶石,在每一把大師手工琴奏響音符的瞬間,爆發出熾烈的光芒。
電影裡,聖司的爺爺說過:製作小提琴、寫故事,都和打磨一塊原石很相似。我在成長的歲月裡,終於能慢慢敢於承認,寫作是我想要持續一生的志業。但我想,就算還沒有找到畢生的追求,我們每個人也都有一個與生俱來的任務:如何過好自己的人生。要從自己的心中取出「理想人生」的原石,堅持每天打磨,忍受著一次次的挫折和看不到盡頭的恐慌,透過歲月的積累,慢慢把自己打磨成一顆美麗的寶石。踏上這趟交換學生的旅途,也是一次限時的考驗,有很多失敗的時候、疲憊的時候,發現自己的不成熟,要學的東西還有好多好多。但是,「我很高興我盡了全力,讓我更加的了解我自己」交出作品的隔天,在山坡上看著日出升起,月島雯這麼說道,「我要繼續學習,所以決定要考高中」,即便還不成熟,她也在這次考驗中,找到了前進的方向和動力。考驗結束了,前方的旅途還很長,但看著努力過後的日出,卻不由自主地感到期待。
坐在火車上,我聽著電影的片尾曲響起,是日文版的「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我來到了小提琴的故鄉,終於有些理解在電影中插入這首歌的意義:月島雯、天澤聖司,還有來交換的我們,都離開了原先的自己、熟悉的故鄉,啟程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回頭一看,原來的自己和原來的故鄉,都不再相同。可是我們不能回去,只能說聲再見,繼續前行。交換即將結束之際,時隔數年又再一次重看自己最喜歡的電影,我在結尾裡聽見了自己想說的話:選擇來到瑞士交換,是我給大學即將畢業的自己的一個考驗。過程中有很多辛苦的地方,有很多挫折的時候、疲累的時候。在旅程中發現自己的不成熟。但我很高興我盡了全力,讓我更加的了解我自己,學會欣賞不成熟卻拚盡全力的自己,那粗獷、直率而不完美的作品,還有這段將心中的原石打磨成寶石的過程。交換的結束,更像另一個開始,我還要繼續學習,不論是寫作還是生活,都想要繼續努力,想像這些製琴師一樣,勇敢的投入一生的時光,享受打造一把琴的每分每秒。來到克雷莫納,完成了長久以來的夢想,我的考驗結束了,卻覺得這更像另一個開始。前方的旅途還很長,看著努力過後的日出,我不由自主地感到期待,期待自己未來會走過怎樣的旅程,在這趟人生旅途的結尾,這顆原石又會成為什麼樣的寶石。
小提琴音轉折漸弱,我彷彿看見電影中,爺爺將那顆綠寶石的原石送給了月島雯,告訴她,也告訴我,告訴每一個人:「請你好好的,寫下自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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