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抒情】〈These Days〉

 

據說，讀過的書、走過的路和認識過的人，會型塑一個人的生活。那麼，或許聽音樂的人，也能把日子過成一首歌吧。那些在耳畔不斷循環播放以致生根於心的歌，會在某個最意想不到的清晨躍入你空曠的腦海，巧妙地躲進某個思緒與思緒的縫隙，無意識地從聲帶間流瀉而出。而人也會在某段最精彩或最疲憊的日子裡，猛然發現一首歌完美地代言了自己的心情。

 

某個夜晚，在思緒鬆弛的瞬間，我聽見了〈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

 

這首歌來自家裡一張年紀比我還大的CD，手指刷過木吉他弦的聲音，搭配著薩克斯風的輕快前奏，從同樣老舊的音響中流瀉而出。我從小就很喜歡這首歌，儘管當時的我，只聽得懂那唯一一句、在副歌裡不斷重複的歌詞：「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但我還是喜歡聽、喜歡唱，喜歡這種懷舊的美國鄉村民謠歌曲。在我年幼的想像裡，南加州是一片鋪滿金黃色陽光的大地，擁抱來自遠方風塵僕僕的人們。歌手站在一望無際的筆直公路中央，背對吹來的風、在此地縱聲高歌。

而長大以後的某個瞬間，認認真真地查找、閱讀歌詞以後，我才發現這首歌的內容和我的想像天差地別。歌手Albert Hammond在成名前曾有過一段辛苦的日子，最糟糕的時候甚至曾在異鄉的火車站乞討，被旅行中的表哥發現。「人們說那裡遍地都是機會，電話一響，美夢就會成真」，而他唱道「能不能告訴他們，我就快要成功了？請別告訴他們，你是怎麼發現我的」。原來「南加州從來不下雨」只是一個傳聞，在那句琅琅上口的歌詞後，歌手接著唱的是：「但女孩啊，他們警告過你嗎？大雨傾盆，天啊，大雨傾盆而下」。

這個故事讓我印象深刻，國高中時期的我曾以此為題寫過一篇文章，意圖以這個意象寄寓親子關係。但當時的我沒有那樣的深度與文字能力，去捕捉這首歌觸動自己內心的部分，去描寫出自己想說的話。那些華美的語句淹沒了感受，讓這個意象自此塵封心底。直到那首歌響起的那個時刻，我忽然明白了自己的感受，以及為何是這首歌鑽過時光的縫隙，來到了此刻的我身邊。

 

去年的生活軌跡，也許正是「南加州從來不下雨」的真實寫照。在由春入夏的上半年，努力享受社團生活，努力唸必修課和修雙主修的課。在忍受著茫然、不斷尋找目標的大學生活中，終於獲得了心靈上的安全感、描畫出了明確的前路藍圖，彷彿長久以來的混沌終於告一段落，結出了豐美的果實。然而，現實的生活就像從來不下雨的南加州一樣，用磅礡大雨打碎美好的想像。由秋入冬的大四上學期，被放棄雙主修，得到不夠理想的交換申請成績，不斷重複投履歷、面試、被拒絕的循環所佔據。

但我從來沒有想要以〈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概括那半年的生活，因為即便花費長時間描繪而成的美好藍圖一一破碎，生活仍然不緊不慢地繼續著。而經歷了不一樣的刺激，從不一樣的角度觀測，我發現了從未見過的自己，了解到從未思考過的事情。

 

我比我想像中的還要乾脆地放棄了雙主修。我一度害怕，或許年輕的心所嚮往的地方，都像是從來不下雨的南加州一樣，只是一則傳聞，一個脫離現實的幻象、一種逃避現實的方法。然而最無法忽視的感受，反而是決定放棄以後那明顯的釋懷和放鬆。

在大學至今為止的三年裡，我無數次後悔過自己當初對系所的選擇，從而在申請雙主修的決定裡，無意識的寄藏了過多「更好」的期盼：更溫暖、更純粹、更學術、更無憂無慮。彷彿只要換個環境，我就能得到再次從零開始的機會，就能擺脫那些困擾我的課題、使我挫折的經歷、我無法解決的迷惘，書寫出更加完美順遂、一往如前的故事。然而直到親身經歷，親眼所見，人際交往的疏離、成績排名的壓力、對前路的迷茫與焦慮，我才發現每一條路上都存在著相似的問題。

放棄思考，將一切歸咎於外在無比地輕鬆。然而，就如同地貌由風、水和岩層的質地共同決定，生活的樣貌同樣由環境與人合力形塑。自己的內心會反映在應對刺激的方式，以及眼中所見的世界上。習慣性的後悔，習慣性的相信沒能得到的更加完美，於是習慣性的對現狀感到不滿。所謂的「宿命」，或許能被總結為一種心態和相應的行為模式。可能是安全感的缺乏、可能是對愛的渴望，不管身在怎樣的環境、遇到什麼樣的事物，不管走上哪一條路，人們最終都必須面對同樣的課題，因為所有的問題，都根源於內心深處某個纏亂閉鎖的結。

我發現，我真正要面對的問題，並不是來自外在，而是我自己。

 

我從來沒像歌詞裡唱得那樣，品嘗過「Didn't think before deciding what to do」的輕率和隨興。做選擇和下決定總是令我無比痛苦，半年來，從放棄雙主修到繳交交換學校志願序，我的生活幾乎都在不斷地後悔和擔心中渡過。然而，那些沒能照自己所設想進行的，最終都通往了意料之外美好的地方；那些幾乎壓垮我的擔憂和後悔，都像戳洞的氣球一樣逐漸從佔領的時間中撤退。我明瞭了恐懼遠比現實難耐，而世間其實不存在所謂的正確的選擇。

 「我覺得其實沒有什麼『夢幻』的志願耶」，已經去過國外的朋友對我這麼說。「當然有些條件，國家、學校地點、有沒有保證宿舍之類的，是人可以選擇、可以控制的。但當地實際的情況、生活起來的感覺，會遇到怎樣的人、事、物，甚至可以修到什麼課，都是等到當地才會知道的事。即使出國前做了那麼多功課，還是有太多的事是到當地才會知道的。所以現在設想的『夢幻』，也許不是那麼絕對」。

 在做選擇前，我們總是會期望能預測哪一個選項對自己來說是最好的，而矛盾的是，往往只有在親身經歷以後，我們才能知道什麼是自己喜歡的、什麼是自己討厭的。甚至在你經歷選擇的同時，現在的你和當初的你又變得不一樣了。我們只能這樣猜測著做出決定，然後勇敢的承擔後果。我覺得，或許並沒有正確的選擇或者最好的選擇，只有不後悔的選擇。或許甚至選擇本身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在選擇之後用什麼樣的心態來面對。

 所有的恐懼，都來自對於選擇錯誤深重的焦慮，和對於沒被選擇的路是否會更好的擔憂。而我最終發現，這些理由，從一開始就不存在。「機會成本」的定義，是「被放棄選項中價值最高者」，而不是「所有被放棄選項的價值加總」。因為人一次只能選擇其中之一，不管選擇哪一個，都必定有其獲得和失去的獨特體驗。

 夢想中的地方可能也會有討厭之處，沒想過要去的地方可能反而意料之外的讓你喜歡。南加州下不下雨，或許根本沒那麼重要。如果能懷著一顆開放的心，接受自己的選擇，去享受每一個迎面而來的生活體驗，或許每一條路，都會是最好的路。

 

 在大學生活裡，我的每一天、每個月、每個學期都經過謹慎規劃，縝密思考、訂定目標，然後切實執行。這是第一個計畫被全盤推翻的學期，第一次完全脫離掌控的生活。不夠理想的交換申請成績，不斷被拒絕的實習申請，幾乎從未失敗過的我在這半年連連跌跤。第一次如此一敗塗地，才發現哪怕沒有一件事照著自己所設想的走，世界也不會因此崩壞傾倒。空出來的時間，填滿了清單上一直往後拖延的願望：韓文、吉他、老朋友，新嘗試的甜點和咖啡廳，和一本又一本的書。

 與之相對的，變化總是在悄無聲息間發生。終於能自信從容的打扮自己的時候，終於在大汗淋漓的運動過程中感到快樂的時候，終於能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滿意的點頭微笑的時候，我在從未察覺到的瞬間裡，逐漸成為自己喜歡的樣子。

 即便現在無法馬上達到完美，也仍然有當下力所能及的事可以去做；即便現在的狀況和當初的預想並不相同，也不代表過去的決定是錯誤的。一件事失敗了，一個計劃不能用了，那就再想想現在還能怎麼做。不知不覺間，面對意外，我變得更從容了；面對挫折，我變得更平靜了。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會有人用「充滿韌性」來形容我。原來我成長了，又或者，原來我的心靈比自己以為的還要更加的強大。

 在沒能照理想前進的日子裡，我逐漸習慣挫折，學會接受妥協。年少時的我著迷於玉石俱焚的美感，唾棄將就，希望世事都如櫻花一般凋落在最完美的瞬間，認為瑕疵足以殺死一個人的餘生。我曾發下宏願，期望一生保有燃燒般的熱烈與堅持，而現在的我，正感受到自己逐漸失去了那種鋒利到傷人傷己的執著。

 但當那份火焰逐漸熄滅，我反而逐漸懂得欣賞名為的「侘寂」的美。我終於接受，沒有人能在浪花淘沙般的塵世裡保持如新生般的晶瑩剔透、光滑純粹，然而那些刮痕與浸染，正讓一粒原石擁有了彷彿聚積了森羅萬象的、如回歸初始一般的美。我終於明白，原來沒有所謂「應該成為的我」，沒有所謂「正確的答案」。或許我不如夢想中所見的那樣完美，然而我依然喜歡現在的我，喜歡我身上每一處記憶和刮痕，因為我認真的做了選擇、認真的生活，認真的感受我所經歷的一切。

 即使不完美，那些日子也是我努力掙得的。

 

 逐漸長大，我們終將迎來踏入社會的一天，離開彷彿烏托邦一般規整的校園生活，一腳踩進自由而混亂、沒有標準答案的現實世界。或許這半年所有的恐懼、焦慮、緊張和茫然，都根源於即將畢業、踏上未知旅程的壓力。像在假期裡迷上的《薩爾達傳說：曠野之息》一樣，我看著勇者林克站上初始台地的邊界，極目遠眺一望無際的廣袤大陸，感到失去了方向，卻也無端地激動萬分。

 不再有新手教程，不再有打開神廟唯一正確的步驟，不再有完成任務所需遵循的既定順序，我看著不同的玩家們在曠野之上隨心所欲地奔跑。有人穿著海灘褲、帶著烤蘋果，赤手空拳地就去討伐魔王，有人乾脆把拯救公主的正事無限期推延，反正她已經和惡魔對抗了一百年，想來還可以再堅持好一會兒。有人無視神廟，為NPC跑腿得不亦樂乎；有人費盡心思蒐羅天材地寶，誓言要煮出隱藏版的菜餚；有人無比耐心地來回地毯式搜索，只為找齊999顆小妖精果實……

 那我呢？離開校園以後，我要前往何方？當效率、成績不再是生活的唯一標準，我要如何決定自己前進的方向？當未來不再有應該成為的樣貌、當選擇不再有唯一正確的答案，我要如何描繪自己想過的生活？在混亂而自由、殘酷而美麗的現實世界中，在有限而不確定的時間裡，我要如何寫下自己的故事？

 

 在那個夜晚，那個奇蹟般的瞬間，我聽見了〈These Days〉。

 

我喜歡低沉卻清脆的鼓點，喜歡藏身在背景配樂裡的鋼琴，喜歡填滿副歌空白段的電吉他，喜歡男女歌手從胸腔發出來的、溫暖而真摯的共鳴聲。查了完整歌詞才知道，這是描寫離婚夫妻的故事，但不只一個人和我相同，覺得這首歌像夕陽金黃色的微光一樣，把對往昔的遺憾、對現在的痛苦，轉化成美好的懷念，送往遙遠的未來。

 我喜歡男女歌手齊唱的「And I know it ain't pretty when you're trying to move on」，讓我能接納自己失敗和掙扎的模樣。我喜歡乾淨的節奏裡低低念出的「You were the light for me to find my truth」，像是未來的自己向現在的我說出的話，「I just wanna say, thank you」。

 在沒有正確答案的、廣大的世界裡，我將花上許多的時間，去尋找我自己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我會繼續犯錯，繼續改變，繼續懷疑自己，繼續嘗試新事物，繼續為現實妥協，繼續許下年少輕狂的夢。不斷妄想著能去到從不下雨的南加州，再不斷被大雨淋得溼透。但我希望，不論我最終經歷了怎樣的旅程，去到了什麼地方，我都能接受自己的每個選擇，享受路上的每一道風景，活在每一個當下，喜歡每個時刻的我。把流金般的歲月，過成一首讓人不由自主唱起的歌。

 

所以，盡量的去嘗試吧，失敗也沒關係。所有的執著都會淡化，所有犯過的錯都能放下，總有這麼一天，我能和自己的回憶在爐火邊圍坐，一邊笑著年輕的自己，一邊希望可以再次回到這些日子。

 

I hope someday we'll sit down together

And laugh with each other 'bout these days, these days

All our troubles, we'll lay to rest, and

We'll wish we could come back to these days, these days

Rudimental - These Days (feat. Jess Glynne, Macklemore & Dan Caplen) [Official Video]

後記；

這是我史上寫得最卡的文，下筆的時候總是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我的心情，但終於寫完了，之後有力氣的話再修。本來有點猶豫到底要不要發出來，因為裡面有很多我不那麼成功的描述，但我最終還是覺得，畢業焦慮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正在遇到的問題，或許有很多人會對我的想法有所共鳴。我努力的去除了心靈雞湯和駢文的氣質，希望讀的人有明白我想表達的是什麼，如果能被我感動就更好了。

雖然跟半年前我所設想的完全不一樣，但現在我過得很好。謝謝每個幫助我的人，聽我說話、看我超級長的文字訊息、給我建議。最後，我想告訴所有正在為畢業感到焦慮的人：沒有方向也不打緊，因為方向不是選好了就不會改的東西，它是會變的，看我半年前的規劃和現在差多少就知道。所以不要把「找方向」當作一件畢業前要完成的限時任務，不妨把它當成一個持續性的動詞吧，我們都一直在旅途中，而這其實挺有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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